圣域文苑 银英同人-四个葬礼和一个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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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英同人]四个葬礼和一个婚礼

[2005-8-21]

作者:加州海岸

  奈德哈特·缪拉和菲列特莉佳·G·杨一共见过五面,四次是在葬礼上,一次是在婚礼上。

  “能够见面或许就是缘分,而有缘分的人也不必在乎常常见面。”当缪拉在日记写下这行字的时候,他已经将自己投入了那纯精神的交流中。在后人发现他们的通信以及日记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身处不同的阵营的人,竟然会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热切交流。没有人能够评价柏拉图式的爱恋的是非,但至少,深陷于其中的人所体会的幸福,是旁人无法知晓的。

  

  缪拉第一次见到菲列特莉佳是在宇宙历800年6月7日,奉皇帝莱茵哈特之命伊谢尔伦追悼杨威利。缪拉那时刚刚三十岁,作为帝国军中最年轻的舰队指挥官,却丝毫没有骄矜自负。而二十六岁的菲列特莉佳已经经历了种种生离死别,伤痛磨炼着她的坚强。

  缪拉抬起右手敬了一个军礼。接着他看见菲列特莉佳也习惯性地要还以一个军礼,已经抬起的右手又放下了,她只是默默欠身来还礼。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失误的动作,缪拉的心中像被什么触动了。面前的这个女子,比他年轻,却经历着飞快的角色变换,命运全然不顾她是否有所准备,交给她她那柔弱的肩膀所不应该负担的责任。缪拉当时并没有想到菲列特莉佳不久就会成为伊谢尔伦共和政府主席,他只是在那双淡茶色的眼眸里,看见了默默的悲伤,淡淡的茫然和自然流露的坚强。

  缪拉砂色的眼睛里透露着诚恳的光,声音像砂色的头发一样温和:“这一次能够见到您真的很荣幸。您的丈夫,对我军来说是最强、而且是最好的敌人。”

  菲列特莉佳的声音中依然能听得出悲伤,但是却平稳而自然:“杨威利生前常常对我提起您的事情,他要是知道您能来看他一定很高兴。”

  不知为何,缪拉的心中竟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一丝欣慰的微笑在他的嘴角展开。或许是因为他能够被杨威利所称赞,或许是因为这称赞的话语是从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子口中说出,或许是因为那还带着忧伤的笑容悄悄驱散肃穆的云层,仿佛一缕阳光倾注在惊涛骇浪的海面。

  之后,直到离开伊谢尔伦,缪拉与菲列特莉佳没有再见过面。在与尤里安的交谈中,他了解了伊谢尔伦的人们的坚强,那坚强仅仅来自于一个信念。回程的路上,他思考了很久。怎样的信念才能支持起这些在绝境中也不轻言放弃的人,怎样的信念会让他们甘愿付出生命去捍卫。信念,那仅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不是像自己一样,有一位可以看见的皇帝来效忠。然而,他的思考并没有结果,因为,每当想到坚强这两个字的时候,那双泛着忧伤却闪着坚定的光的淡茶色的眼睛,就会在他的脑海里出现。

  缪拉没有说更多的话。直到后来,在军官俱乐部当米达麦亚提议为死去的人们干杯的时候,缪拉凝视着那酒杯中那淡淡的液体。夕阳的余晖落在酒杯中,香槟酒反射着金色的光华,那淡淡的颜色和闪亮的光辉,像极了那双宁静的眼睛。缪拉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脱口而出:“杨的未亡人可是个大美人啊。”缪拉低着头,看着那冒着泡沫的香槟酒,阳光照亮了他半边的脸庞。英俊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似是回忆,似是憧憬。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半杯酒,因而,他也没有看到瓦伦因为惊愕略张开的嘴唇,也没有看到鲁兹因为疑惑微皱起的眉头。还好米达麦亚及时转换了话题,年轻的军官们就这样忘记了缪拉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尴尬。

  

  缪拉第二次见到菲列特莉佳,是在皇帝莱茵哈特的葬礼上。本来,能够参加葬礼的只有与帝国军一同来到费沙的尤里安等人,不知何故,或许只是出于对顽强的敌人的尊重,葬礼的邀函也送到了伊谢尔伦。身为政府首脑的菲列特莉佳·G·杨答应出席。卡介伦并不放心菲列特莉佳的单独出行,认为这趟旅行不但漫长,而且会有危险,并且,在费沙已经有尤里安等人作为代表。而菲列特莉佳却坚持赴会,她说:“战争结束了,旅途仅仅是长,而不会有更多的危险。我要去见证一个英雄的时代的结束,见证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的开始。用我的眼睛,替他看。”当菲列特莉佳的口中吐出杨的名字的时候,卡介伦总是无法反驳。

  莱茵哈特死后,遗体被安置在市博物馆的东厅供人们瞻仰仪容,两星期后下葬。就这样,菲列特莉佳来到费沙,恰好赶上了葬礼。尤里安也同样不理解菲列特莉佳的做法,然而菲列特莉佳的答案仍然是一样的,为了杨。

  当奈德哈特·缪拉又一次见到菲列特莉佳,是文武百官以及宾客们最后一次向莱茵哈特的遗体告别的时候。比起两星期以前当他去向尤里安等人传达噩耗的时候,缪拉已经平静了许多。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时代来临的现实,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或许下一个英雄已经诞生,他等待的只是破茧而出的时刻;或许再也不会有耀眼的英雄出现,因为太阳已经遮住了群星的光芒。或许只有时间知道答案。

  缪拉望着菲列特莉佳优雅的身影走近皇帝的水晶棺,深深的鞠躬。她在想什么?一年多以前,缪拉自己也是这样走近杨威利的棺木,用一个帝国军人的军礼表达他最深的敬意。他还记得当时的心情,他仿佛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却压不住心头的沉重,那里安静地躺着的那个人,曾经让他负伤,也让他尊敬。缪拉收回思绪,看见菲列特莉佳已经转过身来,在尤里安等人的陪伴下向他这个方向走来。她脸上的神情一如当年,平静而肃穆,那淡茶色的眼睛里依然流淌着忧伤与坚定。

  菲列特莉佳走到王妃面前,简单地说了几句悼念的话,又走到以米达麦亚为首的七元帅面前。她似乎是对米达麦亚说了什么,但是她的声音很轻,而沉浸于回忆中的缪拉根本没有听见。他仍然在看着她,娇小的身材,金褐色的卷发,端庄的五官,还有,那淡茶色的眼睛。他目送着她远去,看着她走向人群。缪拉的出神被米达麦亚轻轻的一声咳嗽拉了回来,他突然觉得脸上有些热。

  “感谢你们来参加皇帝的葬礼。”在葬礼结束的时候,缪拉对菲列特莉佳一行人说。因为伊谢尔伦的代表们不会参加新帝的登基典礼,这就到了他们离开的时候。

  “这是整个宇宙的损失,我们非常遗憾。”菲列特莉佳的措辞远比缪拉在杨的葬礼上所说的要简单,而且温和。

  “缪拉元帅,”尤里安说道,“非常感谢您为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后会有期。”说罢敬了一个军礼。而菲列特莉佳似乎是早已习惯了自己的角色,微微的鞠了一个躬。

  缪拉还一个军礼。后会有期,他想。上次在伊谢尔伦的时候,尤里安也说过同样的话,幸运的是,他们的这一次重逢并不是在战场上;下一次,再重逢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或许就此一别,再也没有相逢的机会。这个时代带给这个宇宙的,是太多的未知。缪拉目送着这些坚定的人的背影,默默祝愿他们好运。而那个金褐色头发的女子,虽然背影渐渐远去,却逐渐的聚焦在缪拉灰色的眼眸之中。

  在亚力克大公的登基典礼的前两天,米达麦亚问缪拉是否愿意去新领土驻军。七元帅中,除克斯拉留任宪兵总监外,其余的人都需要重新安排。一般人都认为,缪拉是军务尚书的最佳人选。米达麦亚的这番问话,让缪拉吃了一惊。难道米达麦亚已经看穿了他自己还不敢承认的隐情?

  “为什么?”缪拉问道,他看着杯中的酒,努力掩盖住一点点的心虚。

  “现在的人选是瓦伦和艾齐纳哈,可是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常年离家对他们的亲人不公平。”米达麦亚说,非常充分的理由。

  缪拉笑了,端起酒杯:“那你就不怕我去了娶回一个民主主义的女子来,然后煽动我造反什么的?”

  米达麦亚正直的眼睛藏在酒杯后面,他说:“……不会的。”

  缪拉没有听清他说的主语是“你”还是“她”。

  

  奈德哈特·缪拉第三次见到菲列特莉佳,仍然是在葬礼上,而且仍然是杨威利的葬礼。其时,身为军务尚书的缪拉在完成伊谢尔伦的交接之后,取道旧同盟领域,名为视察边防,实则意图观察旧同盟人的民意。

  当葬礼的邀请书送到瓦伦手上的时候,缪拉正在他的基地停留。

  “这些人很聪明啊!”缪拉笑道,“不过,这次就由我去吧。顺道,而且给足他们面子。”

  瓦伦有些担心:“这样好吗?会不会有危险……”

  “他们是聪明人。”缪拉回答说。他的嘴角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带着一丝狡黠。他的心里微微有一点兴奋的感觉,其实他还是相当喜欢这些民主主义的朋友——如果可以称他们为朋友的话,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又可以见到那个时常萦绕在心头的身影。

  缪拉抵达海尼森那波利斯的时候,正值雨季。英雄们的葬礼在蒙蒙细雨之中进行,一把把黑色的雨伞在墓地的周围展开,人们默默的站着。或许是天也被感动了吧,雨滴仿佛泪珠悄然落下,泪珠却如同溪涧静静流淌。那火焰,那看不见的火焰,会驱散风雨的火焰,只在人们心头熊熊燃烧。

  政府尚未改选,主席仍然由菲列特莉佳代任。她站在主席台上,简短地致词:“……他们不是英雄,但他们像英雄一样为了自由的信念献出了生命;他们不需要永远的铭记,但他们用生命让我们记住自由来之不易。今天,他们同我们一道回到了故乡,回到了这片自由的土地,他们想看见的,一定不是眼泪。……”

  不知为何,缪拉只是把这一段牢牢地记在的脑海中。那个穿着黑色礼服的女子,用坚定的眼神望着在雨中驻足的人们,声音平稳而庄重。她或许只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吧,缪拉想,她本来可以和爱人一起过着他们所向往的自由生活。自由,多么冠冕堂皇的一个词啊。为了自由奋斗终生的人,最后也会被关在那个几尺见方的匣子里,再没有发言的权力,行动的自由,这又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情!

  同盟的国歌响起,打断了缪拉的畅想。雨也恰到好处地停了,人们收起了雨伞,一同唱起了那歌颂自由的歌。出于礼节,缪拉也站起身,看着杨威利和其他人的灵柩一一入场。《自由之旗自由之民》本是一首催人奋进的歌,今天却被参加葬礼的人们唱得庄严而肃穆。缪拉看见人群中有人正在悄悄擦去脸上的泪水,有人已经泪流满面还不自知,有人在沾满泪痕的脸上努力展现一个笑容……他又悄悄的抬眼看了看菲列特莉佳,这个坚强的女子,脸上依然是他在伊谢尔伦所见过的平静神色。

  坚强的姑娘,你有权力为逝去的爱人流泪,缪拉这样想着。杨是个幸福的人,有这么多人来向他告别,为他的离去伤心流泪。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会有人为我哭泣吗?不知为何,缪拉心中竟然会冒出这样的想法——难道是我在嫉妒杨吗?缪拉也被自己的冥想吓了一跳,不过,把他从自认为近乎荒唐的想法中救出来的,是群众们高昂的呼声:“自由万岁!”“民主万岁!”

  缪拉的眉头不禁微微地皱了一下。他作为帝国方面的代表来列席这次集会,这些人却敢当着他的面喊出这样的口号,如果他不在,他们喊的会不会是“打到帝国”“同盟万岁”之类呢?然后他感觉到有一束担忧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是主席台上的菲列特莉佳,似乎是这口号也打破了她脸上一贯的平静。缪拉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这样的场合下,是不能喜怒形于色的,否则对谁也没有好处。于是他放宽了心,脸上仍是那一贯的温和表情。

  应该理解他们,缪拉想。他们付出的太多了,不仅仅是无数人的生命和鲜血,还有不知何去何从的踯躅,无法托付信任的彷徨,最后和平终于向他们张开了双手,而代价却是他们曾经引以为自豪的祖国。又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啊!也罢,如果他们愿意陶醉在所谓的民主自治当中,对他们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当晚,缪拉回到下榻的酒店不久,就收到侍者的一个通知,“有一位女士称是您私人的朋友,在咖啡厅等您。”

  缪拉愣了一下,在海尼森的“私人的朋友”,那就只能是在伊谢尔伦认识的那些人了,而“女士”,那就只可能是一个人了。缪拉有些紧张,怕现实与自己希望的不同,又不知怎样去面对现实,于是他整了整军装,向咖啡厅走去。他竟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那是在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战斗中都不曾有过的状况。

  来人正是菲列特莉佳·杨。她穿着同盟普通女子的装束,浅灰色的上衣,深灰色的裤子,黑色的风衣放在一边,只是戴着墨镜和头巾。——或许是不想让公众知道政府主席与帝国军人有接触吧,缪拉想。菲列特莉佳坐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旁,窗外的夜色正浓,星星点点的灯光代替了夜空的繁星在这个多云的天空下闪烁。她的手中拿着一杯咖啡——或许是红茶,缪拉记得杨威利嗜好之一就是喝红茶,目光投向窗外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杯中热气袅袅,模糊了她和外面的世界,模糊了他和她的距离。多年以后,当缪拉回忆起那个咖啡厅窗边的菲列特莉佳,他依然能记得悬于他们之间的那盏灯,那金黄色的灯光是那样柔和的照亮了那光线黯淡的大厅的一角。

  菲列特莉佳全然没有注意到缪拉的到来,她的思绪依然飞翔在窗外的那个一半是废墟的世界。

  “杨夫人。”缪拉站在菲列特莉佳的身边,彬彬有礼的说。

  菲列特莉佳如同从梦中醒来,转过头看见了缪拉。她摘掉了墨镜,站起身向缪拉点了点头:“缪拉元帅,请坐。”

  缪拉竟然觉得有些局促,他丝毫没有准备菲列特莉佳会专程来造访,也不知道她会来跟他谈些什么。

  “缪拉元帅,”在侍者端上一杯咖啡之后,菲列特莉佳结束了寒暄,“我希望您不要介意今天葬礼上群众的表现。”

  “哦,你是说……他们喊的口号?”缪拉这才开始掌握住谈话的主线。

  “是的,”菲列特莉佳点了点头,“我看到您在当时有些不快,我非常理解您。虽然我们拥有自治权,但毕竟还是在银河帝国的国土上。但是……”

  缪拉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咖啡,打算听菲列特莉佳说完。

  “……但是我希望您能体谅我们的心情,我们虽然得到了和平,但是却失去了祖国。我们所能引以为骄傲的东西,就只剩下民主和自由了。而且,那些魂归故里的人们,都是为此而失去生命的。在这样的场合下,我们不能不想到我们用超乎想象的巨大代价所换来的自由。所以,如果您觉得这是一种冒犯的话,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向您致歉。”

  菲列特莉佳的话说得很有分寸,缪拉难以反驳。而且,他也不是那样锱铢必较的人,温和,是他早已名声在外的性格。“我想我能够理解,杨夫人。没有人希望战争,虽然每个人心中的理想国都不同。而且,我个人也十分佩服你们坚忍不拔的毅力,也愿意看到你们和平安宁的生活。”缪拉原来想提出他在葬礼上想到的关于自由的悖论,可是他没有问——事实上,在以后的通信中,他们更会深入的探讨这个问题——而是问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可笑的问题。

  “我还有一个问题,杨夫人。为什么你说他们不是英雄,也不需要永远的铭记呢?”

  菲列特莉佳笑了,她轻啜了一口咖啡——缪拉亲眼看到,她喝的是咖啡。

  “如果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我宁愿身后的人们去思考现实和未来,而不是怀念过去。被后来的人评头论足或许不是件坏事,但是那也需要无比宽阔的胸襟去容纳赞同和非议。杨威利已经不得不处在被人评判的位置上了,可是我想他并不情愿。作一个普通人,出生,生活,死亡,被忘记,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缪拉开始对面前的这个女子刮目相看。在杨太阳般灿烂的光辉之下,她或许只是一颗黯淡的星;但是,她并不是一颗需要光和热的行星,她自己也是一颗恒星,有自己的光芒。在遥远的地方,你看不见她,走近她身旁你才会看到她的光辉,感受她的热量。

  缪拉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还有一个不大恰当的问题,假如您觉得不合适可以不必回答。您的演讲稿,是您自己写的吗?”

  菲列特莉佳淡茶色的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抿着嘴唇不让自己笑得过分:“缪拉元帅真的很了解我们啊。这样展示才华的机会,雅典波罗是不会放过的。只是我给他改了几个地方,他原来写的是‘他们是英雄,为自由的信念献出了生命;他们将被永远铭记,因为我们的自由刻着他们的名字。’……”

  缪拉也不禁笑了。这些失去了亲人、友人的人们依然乐观的生活着,那就是所谓的信念吗?如阳光般恒久灿烂,带领他们走过黑夜的信念。

  那是缪拉第一次有机会跟菲列特莉佳谈话。日后,每当乌云遮住星辰的黑夜,他便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盏金黄色的灯,想起那双美丽的眼睛。那清澈的目光,曾经照亮了他那段生命的旅程。

  

  奈德哈特·缪拉第四次,也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见到菲列特莉佳·格林希尔·杨是在四年以后的六月一日,尤里安·敏兹与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的婚礼上。其时,缪拉已经辞去军务尚书一职,转任军事学院校长。

  两个年轻人订婚已经很久了,但是为了守住他们对于卡琳的生父华尔特·冯·先寇布的诺言,他们等到卡琳过了二十岁才开始筹办婚礼。四年间,卡琳在飞行学院学习,毕业后成为学院的教员;而尤里安则进入军官学校进修,——或许是他不愿意自己被看成受惠于杨的荫泽,也即将毕业并进入国防部坐上那早已为他预留的参谋席位。

  缪拉当然对这四年来发生的事情知道得并不清楚,在他的记忆中尤里安还是那个稚气未脱,却聪明勇敢的少年;而卡琳,则是在紧紧挨在尤里安身边的那个红头发的少女。向他们传达皇帝的死讯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温和的缪拉都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而尤里安的眼睛里却透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还有卡琳,她的脸上曾经划过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当她紧紧抓住尤里安的手臂,少年的镇定仿佛就传到了她的身体里。那两个孩子,要开始他们新的旅途了……缪拉想着,看着那写着“请奈德哈特·缪拉先生偕夫人参加”的请柬无奈的笑了起来。他还没有结婚,却要去参加两个在他印象中还是孩子的人的婚礼。

  既然请柬上没有称他为元帅,缪拉认为这是一个私人的邀请,他决定脱掉那累赘的元帅服,便装出席。礼服仍然是个伤脑筋的问题,帝国的标准礼服与旧同盟的完全不同,固然在自治的海尼森帝国礼服并不少见,但是参加尤里安婚礼的宾客想来都是些完全信奉民主主义的人,穿帝国礼服会不会显得很突兀?更重要的是同盟的礼服恐怕只有在同盟才能买到,无法预先准备……缪拉突然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为什么会这样?

  尤里安亲自去迎接这位有数面之缘的友人。缪拉看到他的个子仿佛比记忆中的又高了一些,亚麻色的头发和从前一样,英俊的脸上多了不少稳重和成熟,温和的眼睛里是不变的坚定,只是多了些自信的目光。他依然穿着同盟的军服,黑色和象牙色把年轻的轮廓雕琢得棱角分明。

  “缪拉元帅,很高兴您能来。”尤里安看了看缪拉的四周,并没有问是否有随行人之类的问题。

  “这是我的荣幸。”缪拉说。

  “听说元帅现在是军事学院的校长,”尤里安和缪拉一同坐上出租车,“您应当同雅典波罗将军好好谈谈呢。”

  “哦?”

  “他也是军官学校的校长。”尤里安笑着说,“我这几年来还得天天向他敬礼呢。”

  缪拉其实很好奇这一群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曾经是上下级,又曾经并肩战斗,从军衔上说他们中间曾经有最年轻的将军,从职责上说军队的司令官曾经比将军更年轻。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群人呢?数面之交,缪拉感受最深的是他们对于民主和自由的坚定信念和发自内心的热爱,却无法想象他们是怎样度过一次又一次的艰难困苦,无论是杨威利的时代,失去杨的时代,还是现在。

  “那么敏兹先生现在是……?”缪拉仍然用敬称称呼尤里安。

  “国防部参谋。”尤里安毫无隐瞒的回答,“在这个守成和建设的时代,国防部的职责更多的在保护民众。”

  “克罗歇尔小姐也和您一道供职吗?”缪拉尽量使自己的问题不像是在搜集情报。

  “卡琳在飞行学院当教员。”尤里安回答道,“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年代,飞行员总是需要的。”

  缪拉点了点头。他想问的问题当然不会只有这些,但是他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了几十秒钟之后,他还是开了口,他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杨夫人呢?”

  尤里安仿佛是预料到这个问题的到来,又好像是完全不关心提问者的心情,依然平静的回答:“菲列特莉佳现在是政府顾问。她不喜欢直接介入政治,但是人们需要她,哪怕是作为一个象征。她也愿意把精力放在福利和教育建设上,你知道她就是那样的人。”

  尤里安的口气,仿佛缪拉是非常熟悉菲列特莉佳的。而缪拉的心里却有些不自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尤里安所说的那样了解菲列特莉佳。可是当他抬头想看一看尤里安的表情的时候,尤里安的眼睛却一直望着车前进的方向,缪拉没有机会看到他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那是一场简单的婚礼。或许是因为新郎和新娘都没有亲人,那些曾在伊谢尔伦共和军中一起战斗、并且活下来的人们就把他们的祝福带给了这两个年轻人。身着帝国礼服的缪拉在这群人中略显特别,但是每个人在把目光停留数秒之后都会报以理解和善意的微笑。他们都认识他——帝国元帅奈德哈特·缪拉,和尤里安有数面之缘,并且曾经两次参加杨威利葬礼的那个人。缪拉也感觉到了自己是这群人中不同的一个,但是他始终保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毕竟他是久经沙场的军人。

  缪拉的身边坐的是卡介伦一家。卡介伦十岁的小女儿米兰达·艾莉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叔叔,问道:“叔叔,你从哪里来?”

  十五岁的夏洛特·菲莉斯已经出落成一个楚楚少女,她打断了妹妹的话:“米兰达,对客人要有礼貌。”

  “没有关系。”缪拉温和地笑了,知道一定是自己的装束引起了小姑娘的注意。于是他回答米兰达说:“我从费沙来。你知道费沙在哪里吗?”

  “哦,费沙,我知道。”米兰达捋平裙子上的皱褶,用手在膝盖上比划着,“费沙回廊和伊谢尔伦回廊,莫尔小姐说过……”

  这时《婚礼进行曲》的音乐响起,新郎和新娘从礼堂的门口走了过来。人们纷纷回头观看,而缪拉这才发现,主持婚礼的证婚人正是菲列特莉佳。她站在台上,微笑着,看着向她缓缓走来的两个年轻人;观众们也看着她,她却丝毫没有慌张的神色,茶色的眼睛里仿佛充满着回忆,又仿佛饱含着憧憬。

  缪拉不禁想起皇帝莱茵哈特的婚礼上那个慌乱得说话都口吃的司仪。那个人只是没有经历过大场面,缪拉想。但是菲列特莉佳经历过太多的风雨,辛酸和眼泪洗礼过的心灵,才有可能如此的平静,无论是面对悲伤还是欢乐。她是在回忆那曾经属于她的美好时光吗?或者她是在想象这两个年轻人的未来?未来……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不同的未来,你的在何方,我的又在哪里?

  婚礼后的招待宴席规模更小,每一张脸缪拉都觉得有些眼熟。又很凑巧,缪拉和菲列特莉佳都是最先落座的宾客之一,两人在圆桌的边上坐成了120度角。

  又是那样自然而动人的微笑,菲列特莉佳说道:“缪拉元帅还习惯吗?这个地方是小了些。”

  “这很好,我感到很荣幸。”缪拉说的是心里话。能够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在某种意义上说,真的是一种荣幸。

  “尤里安总是无法离开杨威利的影子。”菲列特莉佳的语气有些感慨,也有些忧伤,“这里也是我们举行婚礼的地方。”

  缪拉的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提了起来,一瞬间,他竟然有一种冲动想去拉起她的手安慰她。怎能有这样荒谬的想法!缪拉在心里责怪自己失礼的想法,但是当他转过头看菲列特莉佳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脸上依然是那样的平静的微笑,淡淡的目光好像穿透了时空。或许她依然沉浸在回忆中吧,缪拉想。这让缪拉从那刹那的紧张中缓和过来,他用他一贯温和的声音说:“我很遗憾。”

  菲列特莉佳宛如刚刚从回忆里走出,微笑着摇了摇头:“都过去了。他在天上也应该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由生活了……不该说这些的,今天是尤里安的大日子。”

  缪拉还没来得及回答,又有人入席了。

  “波布兰你才刚刚到啊,太没诚意了!”

  “雅典波罗你不知道这才叫诚意呢,刚下飞机就直奔这里来了。”

  “谁不知道你就是为了蹭顿饭吃!是不是在费沙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在费沙我……”风尘仆仆的波布兰却一眼看见了缪拉,“这不是缪拉元帅嘛,很久没见了!我说雅典波罗啊,你也不跟人家讨教讨教,看看人家多像个校长!”

  雅典波罗看到缪拉,点头敬礼。因为缪拉是以私人身份来出席婚礼,雅典波罗也就不敬军礼了。这样的场合下,这似乎是最好的做法。

  “听说缪拉元帅辞去军务尚书转任军事学院校长了?”雅典波罗问道。

  “明知故问!”波布兰皱了皱眉头小声说。

  “是的,”缪拉点了点头,说道,“战争结束了,我们这些光会打仗的人占据着那样的位置是不合适的,还不如把从前学到的实战经验教给现在的年轻人。”

  “确实有道理。”雅典波罗摘掉头上的扁帽,自嘲似的笑了笑,“不过我可没想那么多,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完我的回忆录,顺便也照顾着尤里安。”

  “对了缪拉元帅,”波布兰丝毫不理会雅典波罗的回答,又问道:“对于总是忘记门禁时间翻墙进宿舍的学生,您是怎么处理的?”

  雅典波罗一下怔住了:“波布兰,你……”

  缪拉看到了这两人的表情,扬了扬眉毛:“给他一把钥匙好了。”

  “啊,您是这么宽宏大量啊……”雅典波罗惊讶于以严格著称的帝国军人竟然会和当年的杨一样选择不闻不问。

  “然后会不会被站岗的哨兵抓住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缪拉眼角的余光看见菲列特莉佳在微笑,笑得很开心。

  尤里安的婚礼对于这些曾经并肩战斗的旧日战友来说,是一个难得相聚的机会。于是,尽管没有人号召,当大家得知菲列特莉佳将去乡间别墅度假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决定在那里小聚一番。波布兰取消了回费沙的机票,连尤里安和卡琳也决定把蜜月旅行推迟一天开始。“其实这样的相聚才是最好的放松,也算是蜜月旅行的一部分。”他这么说。

  “恐怕只有能这样想的人才能成为你的妻子。”卡琳这么说。

  “那么缪拉元帅您呢?”菲列特莉佳问道,“您准备立刻回费沙吗?”

  “其实,”缪拉回答说,“我的打算是在巴拉特以及附近的几个星系旅行,大约花一周到十天的时间。”

  “那么请把您的第一站放在内维兰我的别墅吧。”

  缪拉欣然接受了邀请。这是一群很有意思的人,他想,参加他们的聚会会听到些什么呢?也是民主和自由的颂歌吗,或者是对帝国和皇帝的诅咒?无论如何,我和他们是不同阵营里的人,千万不能被他们潜移默化。为什么我会担心这些,难道我对帝国的忠诚会有所变化吗?或者,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要去这个聚会,继续既定的旅程……为什么,我究竟在期待着什么?缪拉望着窗外的灯火,这城市已经比四年前充满着更多的生机,时间就是这样悄悄流走,变化总是发生在一点一滴之中。思考越来越乱,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睡着了。

  

  Neverland,似是童话故事里的仙境,是海尼森的度假胜地。而菲列特莉佳的别墅却在人迹罕至的树林边,曲径通幽。客厅明亮宽敞,与屋外幽暗的树林比起来,反倒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但是吸引了缪拉注意力的却是客厅里的陈列——各式的照片,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们的照片,而且不是立体照片,而是古老的平面照片。

  菲列特莉佳仿佛看穿了缪拉的心思,一边轻轻拂去照去照片上的灰尘,一边回答道:“你一定奇怪为什么这里都是这样古老的东西。虽然能够再次看到他们的音容笑貌当然是一件幸福的事,但是在那边的他们,我想还是更愿意就这样笑着听我们说话吧。”

  不久,人们渐渐来齐了。还是那些面孔,不过也多了些新鲜血液。林兹带来了他收养的孩子,一个黑头发的东方少年。施恩·史路带来了他的未婚妻,那个棕色头发的姑娘曾经是伊谢尔伦的通讯兵。缺席的人不多,姆莱和席特列没有来,两人告老还乡之后都在自己的家乡过着隐居的生活。死去的人是不会少的,他们都在照片中静静的微笑着,听活着的人们说他们的故事。

  “约法三章,”雅典波罗在众人来齐之后,指着墙边的那些照片说道,“不许说‘他们还活着该多好’,不许说‘可惜他们看不见这个了’,不许说‘如果当初怎么样,今天久怎么样了’。”

  缪拉决定作一个听众,他不打算发任何评论,也不打算把听到的任何东西说出去。或许这是一个机会,他能够得以了解这些人引以为自豪、支持着他们生命的“信念”,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喂,雅典波罗,你的回忆录写得怎么样了?”回忆录一直被波布兰用来嘲笑雅典波罗。

  “出版社已经来看过第一卷了,”雅典波罗颇得意地说,“应该没问题的。”

  “出版社那边,你应该多去问问林兹,”卡介伦说道,“他现在可是有名的插图画家。”

  林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上个星期主编还问我能不能给《革命战争回忆录》配图呢。不过,……”林兹看了看雅典波罗的神色,接着说道:“不过主编说,作为回忆录,能有第一手资料当然很好,但是如果有更客观的资料会更好。”

  波布兰开始大笑起来:“雅典波罗啊,可别把你自己捧得太高了,会摔得很惨的。”

  “我倒是有过去几年的日记,如果你要的话可以给你参考。”尤里安很大方的端出了自己的日记。可是卡琳在旁边拉了拉尤里安的衣袖,尤里安拉住她的手,轻声说:“那些你不是都看过么,里面没什么的。”

  波布兰也趁机捅了雅典波罗一下:“看,人家比你强啊。”

  “几个月前我去拜访过阿涅丝·比克古老人,”菲列特莉佳说话了,“有一些笔记,可以整理出来给你。”

  “阿涅丝·比克古……”波布兰看来是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还思考了好半天,“哦,比克古老爹的夫人啊,老爹总是叫她阿格尼丝的。她现在怎么样了?”

  沉默突然笼罩在房间里。或许有人想说“真可惜她没看到尤里安的婚礼”,但是那是雅典波罗“约法三章”里面不许说的。

  好在波布兰也是个聪明人,他很快理解了这沉默的意义。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望着墙边的照片:“她至少等到了和平,现在他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缪拉猜测着他们的话语中里里外外的人物和事件。雅典波罗在写的回忆录,叫《革命战争回忆录》,林兹是插图画家,尤里安曾经写下过日记记述过去的时光,比克古老元帅的遗孀名叫阿涅丝或者阿格尼丝,刚刚去世。

  “喂,波布兰,”雅典波罗自己打破了沉默,也许是如果不这样他自己就会破了自己的约法三章,“你在费沙消息应该很灵通,梅尔卡兹提督的副官施奈德现在怎么样了?”

  “啊,”波布兰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奥丁离费沙很远……”

  尤里安望着菲列特莉佳笑了笑,看来只有他们俩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伯纳德娶了梅尔卡兹的女儿,叫……叫什么来着……”尤里安一时想不起施奈德夫人的名字。

  “梅尔赛德丝。”菲列特莉佳帮他说道,“他们好像在奥丁开了一家书店,还照料着梅尔卡兹家的农场。”

  梅尔赛德丝·梅尔卡兹,缪拉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搜索着这个名字。他依稀记得起那个黑头发的姑娘,十六七岁的年纪,是梅尔卡兹的掌上明珠。她最终嫁给了施奈德,施奈德心中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无奈,感激,忏悔?还是他的心真的已经被爱填满?缪拉微微地摇了摇头,我什么时候也相信起爱来了,他想。

  客厅里的讨论不知怎么转到了波布兰和先寇布的情史上来了。卡琳有点无奈,但是她很理解这些人就是这样口无遮拦。

  “缪拉元帅,”波布兰竟然喊到了他的名字,“听说罗严塔尔元帅也很多情,是不是的呀?”

  看来只当听众是做不到了,缪拉想。于是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开口道:“他的情人确实很多,那时我们说他独占资源,我们只能望着美女干瞪眼。”

  众人大笑。缪拉看见菲列特莉佳也在微笑。看见她的笑容缪拉的心中总会有一种释然的感觉。那样的感觉很好,很舒畅。

  酒过三旬之后,人们之间的那一层由时间和空间构成的隔膜似乎也被溶解了。杨的各种逸闻趣事,尤里安和卡琳之间的故事,波布兰与高尼夫的拌嘴,加上奥贝斯坦买鸡肉的故事,艾齐纳哈喝咖啡的故事,米达麦亚求婚的故事,都换作阵阵笑声融进了那个欢乐的夜晚。那是缪拉记忆中最快乐的夜晚。

  黎明,当第一缕阳光投进屋子的时候,缪拉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但是昨夜酒酣畅谈的情形被客厅里那些睡相千姿百态的男人们证实了,而女眷们似乎很早就撤离了战场。一条薄薄的毯子从缪拉身上掉落下来,他的心中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整一整衣衫,提起屋角的行李,时间已经到了他离开的时候。

  菲列特莉佳站在屋外的院子里。她听见开门的声音便回过头来面对着缪拉:“你要走了吗?正好能赶上星系内的早班航班。”她微笑着,淡茶色的眸子里反射着朝阳金色的光,她暗金色的头发在阳光里格外闪亮。她身后幽暗的森林,仿佛正是为了衬托她金色的身影而存在。

  “非常感谢你,杨夫人。”缪拉站在她的面前,挺拔的身影像雪中的青松。“这是我经历过最愉快的一个晚上,非常感谢你的邀请。”

  “是我应该道谢,感谢你接受了邀请。”菲列特莉佳的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还要感谢你能够和他们愉快相处。”

  “我想我们还是有很多共同之处的,譬如我们都期待和平。”缪拉说的是心里话,这个晚上他了解了曾经的敌人,却是在战场之外。

  “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菲列特莉佳说,“希望你的旅途顺利。如果有需要帮忙的话,你可以联系我。”菲列特莉佳递给缪拉一张自己的名片。两人握手道别的时候,朝阳在林间的空地上,投下他们长长的影子。

  而那张名片成了他们神交的开始。

  

  日后他们通信的内容广泛而深入,但是讨论最多的问题却是民主和自由,或许是由于这一直是他们的分歧之所在吧。

  在早期的通信中,缪拉称菲列特莉佳为杨夫人,自己署名N·缪拉;而菲列特莉佳称缪拉为元帅或先生,署名FG·杨。到了后来,约定俗成的格式就变成了NM和FGY。或许当他们写下这几个字母的时候,已经根本想不起对方的模样,但是他们知道尽管只是一个代号,却代表着一个可以交流心声的对象。他们曾有一段关于自由以及民主的精彩讨论:

  

  “杨夫人:

  ……很久以来我一直有一个对自由非常不敬的想法,其实那是在杨威利先生的葬礼上想到的。为自由奋斗一生的人,最后也难以逃脱死亡的命运。而一旦死亡,任何人的身躯就被完全禁锢在那个几尺见方的匣子里,再也没有行动的自由。他们的思想也随着死亡而停滞,不再有直接指导后人的能力。而后来的人,却难免会背离死去的人,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而死去的人若在天有灵,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活着的人走上错误的道路,或者重新走过一遍本来不需要重复的道路。如果终其一生为自由奋斗,得到的结局也仅仅是这样,岂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能与你们交流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然而我所看到的,曾经位于敌对阵营的你们,却并没有任何异于常人之处。我很渴望能够了解自由对于你们的意义,为何你们会如此执着的去追求一件最终会失去的东西?

  ……

  您忠实的,

  N·缪拉”

  

  菲列特莉佳的回信是这样的:

  “缪拉先生:

  我能够理解你对于自由的困惑。这样的困惑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过,为什么要为一件抽象而结果不可知的事物奋斗?当我们死去的时候,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带走,除了你自己的身躯。这确实是事实,然而,尽管事实是这样的悲哀,我们却无法选择袖手旁观。回到你的问题上来,自由对于我们的意义,其实是对未来的憧憬。或许你会说未来是无法预知的,但是我们在今天的努力会使未来的实现增加一些可能。旧同盟的国歌你可能不熟悉,但是它对于我们有着特别的意义,其中有一句歌词这样唱道:“Fightinghardforthefuture,thepromiseofabetterday”,我们今天的努力也好,奋斗也好,都是为了更美好的将来。或许我们看不到,或许后人也还会走很多弯路,但是当他们回忆起我们所创造的历史,他们会觉得我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

  每个人都有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都有把自己的身躯和思想永远禁锢在坟墓中的时候,这是没有人能抵触的自然规律。但是你在这世上走过的足迹,却会成为后人的铺路石。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一个作家说过,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临死的时候,回想这一生,你能够骄傲的说:“我已经把这一生献给了人类的解放”。人类的解放或许是个过于庞大的概念,但是能够为有意义的事业奋斗终生,这一生都不会虚度。

  我希望这样的解释能让你了解我们的想法。

  ……

  良好的祝愿,

  F·G·杨”

  

  “杨夫人:

  来信获悉。感谢你的问候,返回费沙的旅行颇为顺利。在巴拉特自治区以及周边星系的旅行受益良多,各地的风土人情已经在前面数封信中详细描述,也很感谢你对一些问题的解惑。或许我们对于自由的理解是偏于两个不同的方面,你的理解偏于抽象,而我心中的自由则偏于实际。

  ……

  旅行中我看到自治区内外的民众,他们的生活其实相差不远,按我的理解看来,他们所获得的自由的程度相当。但是自治区内的民众却多了一份骄傲,他们为自己的所谓‘自治’而骄傲。或许,这就是你所说的抽象的自由概念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作用。

  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觉得这样心理上的优越感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从本质上来说,自治区内外人民所拥有的权力是相当的,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过着相仿的生活。自治区里的民众为自己所拥有的‘民主’骄傲,但是这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实质的变化;而自治区外的民众也并不烦恼他们没有‘民主’,他们的生活也依然如故。无论怎样的国家,首要的任务都是让它的人民过上和平、安宁的生活;而无论任何制度,只要让人民生活得幸福,就是成功的制度。

  如今可谓和平盛世,‘民主’和‘自由’对于过上安定生活的人民来说,恐怕并非头等重要的大事。

  ……

  祝安好

  NM”

  

  “缪拉先生:

  很高兴看到你的旅行收获颇丰,尤其是你对于民主自由和人民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使我颇受感动。

  ……

  我深知皇太后知人善用,而诸臣侯也体恤民情、尽心辅佐,人民的生活因此而安定确实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至少,几个世纪以来的战争与流血终于有了正面的意义。我也非常同意你关于国家任务的看法——的确,国家当以人民的利益为最先,也只有这样的国家才会有长足的发展。

  关于民主,则是几千年来人们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究竟什么才是民主?给人民多少自由才算是民主?民主究竟最符合谁的利益?人民行使民主是否会犯错误?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诚然,由一个贤明的君主来代替人民做决定是一个省事的方法,但却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我下文的言语有不敬之处还请见谅。盛世明君都不可能永远存在下去,即便是某一个开明的君主,他的思想也会随时过境迁,而人民若始终将君主奉为神明,不折不扣的去执行君主的‘金口玉言’,总有一天人民自己的利益会受到损害。我并不是说民主制度下人民就不会犯错误,——旧同盟的失败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然而民主也就是在不断的犯错误与纠正错误之间艰难的前进。我们当中固然没有像皇帝莱茵哈特一样的天才,但是我们是致力于完善民主制度的平凡人。平凡人所做的决定或许不会像天才一样显著的推动或者影响历史,但是平凡人却能保证历史的平稳发展——即便是在不断的犯错误和纠正错误之中。有一个比喻或许不够恰当,古代有些宗教对自杀者鄙视甚至唾弃,他们认为人活着还可以选择死亡,而一旦死亡就连选择都没有了;而我们奉行民主,我们可以选择放弃民主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君主,但是若我们选择了专制,几乎没有可能再回到民主。

  这就是我们选择民主制度的理由,我们不愿意让别人来决定我们的生活,我们宁可不断尝试错误,也要学会开拓自己的道路。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你会在自治区的人民脸上看到自豪的笑容。

  ……

  致以诚挚的问候,

  FGY”

  

  还有一些关于爱情的交流。

  “NM:

  ……在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中,我想我还是选一件最有趣而且也是最令人高兴的事情让你知道吧——达斯提·雅典波罗将军决定结婚了。在恪守了十多年的独身主义之后,他终于遇到了一个有着与他相同信条的姑娘。他们决定只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按雅典波罗自己的话说,‘毕竟是放弃信仰,没有什么可庆祝的’。

  这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有趣,两个因为信守独身主义而相识相知的人,却又要因此而放弃自己的信条。看来爱情还是最有力量的东西,它甚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信仰。有时候我会思考究竟怎样才能描述爱情,却发现言语竟然无法表达。或许还是我自己的经历太少,而我生命中那段与爱情同行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有些陌生。当我看见有时卡介伦夫人来接先生下班,两人肩并肩相互谈论着一天的见闻,我会想如果他还活着,我们的生活是否也会走上相同的轨迹;我也还记得几年前最后一次去拜访比克古夫人的时候,她望着相伴一生却先行一步的故去的丈夫,眼睛里充满着柔情,我甚至觉得她在盼望着相随而去的那一天。想到他们,恍然如梦,我的生活却是注定要在一生的孤单中度过。

  然而我相信,死去的人们不会愿意看着活着的人生活在痛苦中,快乐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你曾经说钦佩我的坚强,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当被命运捉弄到哭笑不得的时候,冷冷的看一眼那个顽童恐怕是最恰当的反应。

  ……

  祝平安

  FGY”

  

  “FGY:

  ……听到亚典波罗将军的喜讯,我在此表示由衷的祝贺。既然只有简单的婚礼,请将我的祝福转达给他们。

  我恐怕并没有资格讨论爱情,虽然我并不信奉独身主义,但是似乎爱情也与我无缘。不过,作为总是要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军人,没有爱人和家庭也未必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情。能够像米达麦亚一样固然是幸福的,但是毕竟可遇而不可求,而且我也始终无法想象我处于那样的位置。怎样才能用尽一生去面对同一个人?当你的心中有着女神一般虚幻但是完美的形象,又怎样能把那样的形象完完全全堆砌在一个实际的人的身上?即使那样的人真的存在,也会因为过于完美而不够完美。

  我情愿爱的只是一个影子,不必担心被炽烈的爱情冲昏头脑,也不必担心岁月改变单纯。你会说我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完美主义者,但是我愿意把它坚持到生命的尽头。如同战场上的不能轻言放弃,我同样无法割舍那个完美的影子。你也可以认为,我的心中总有一个追求完美的意愿,因而我不会轻言放弃。或许有人会认为,我只是面对一份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望洋兴叹,最终把希望浪费在一个虚幻的影子上。但这也是美好的,不是吗?

  祝如意

  

  你忠诚的NM”

  

  这几封信只是这一对一生的挚友交流的片段。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已经远远超过了友情和爱情,究竟是什么已经没有人能够说清。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的心灵在这样的交流中找到了平静、快乐和满足。如果不是这样,他们的交流也不会持续那么多年。

  

  很多年以后,缪拉先告别了这个世界。他一生独自一人,直到晚年收养了一个孤女相伴左右。赫尔嘉·缪拉在葬礼上见到了许多她不认识的人。

  那位坐在轮椅上仿佛总是在思考的老人应该是克斯拉元帅,那位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满头银发的老人应该是梅克林格元帅,现在狮子泉七元帅就只剩下这两位了。个子高挑的那位中年军人应该是菲利克斯·米达麦亚-罗严塔尔将军,他棕色的头发已经花白。赫尔嘉看着来吊唁的人们,默默的猜测着。很多都是父亲的学生和后辈,还有皇宫的特使。

  那个戴着黑面纱的老妇人引起了赫尔嘉的注意。那个老人也是独自一人,当她走近缪拉的遗体的时候,眼睛里竟然有些许的惊讶。或许是他们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吧,赫尔嘉想。可是那样的惊讶仅仅一瞬间就消失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复杂的笑容。那其中有重逢的喜悦,离别的悲伤,看年华流走的无奈,回忆往事的平静。她是谁,谁会和父亲之间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和难以忘怀的回忆,赫尔嘉疑惑的想。然后赫尔嘉看到老人哭了,她用手帕揩去眼角边的泪花,闭上了眼睛。她是想忘记什么,还是想回忆起什么?赫尔嘉不认识这个老人,也猜不出她的身份。老人转过身,走到门口的吊唁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就走了出去。

  赫尔嘉走到吊唁簿前看到老妇人的签名:FGY,她仍然不知道她是谁。她目送着老人在黄昏中远去。

  菲列特莉佳永远不知道很久以前那个同样的黄昏,奈德哈特也曾经这样默默的目送她远去。

  奈德哈特永远不知道他很久以前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菲列特莉佳在他的葬礼上为他流泪。

  那是菲列特莉佳最后一次见到奈德哈特。
  

  作者后记:

  终于写完这个故事了,这是我写过最长的文章。本来的意图只是想写下两个身处不同阵营,却在精神上相爱并且交流的人的故事。可是写完之后自己再看,却发觉精神交流的部分只有三页纸,不到全文的四分之一。也罢,文章既然已经完成,也就不再多想,从我的感觉看来,他们仍然是一对幸福的人。大家觉得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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