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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的回忆

[2003-10-27]

作者:加州海岸

  我是一棵树,伫立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原野,已经很多年。
  
  我经历过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我看着日出日落,斗转星移。
  
  看孩子们在田野嬉戏,为他们遮荫挡雨;看少年们渐渐成长,听他们诉说烦恼;看青年们豪情万丈,送他们离开家乡;看老人们难舍乡情,在他们的墓碑上添几片枯叶。
  
  我站在这里,已经很多年。


  那群孩子来的时候,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不是一般的孩子,在每个人的眉宇中都透露着高贵和坚定,但是每个人的眼中,却有那一丝淡得不露痕迹的,宿命的绝望。我多么怀念那些黄昏的季节啊,那些少年,向着太阳落下的地方走去,火红的夕阳照耀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长长的影子一点一点地离我而去,仿佛依依不舍。傍晚的清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风中的树叶旋转着落在他们的头发上,慢慢地,滑到地面,又飘远了。那很美,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回头。
  
  第一次有人注意到了我,是那个金发的男孩子。他是这群不寻常的孩子里最特别的一个。他的心绪似乎比同龄的孩子要多很多,他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像蓝宝石般清澈,又像秋天的天空一样明净。他爱静,他不喜欢和同伴们一起嬉戏,他总是远远地看着他们,他在思考。只是没有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我的枝叶依然和夏天的时候一样繁茂,阳光透过树冠在他坐着的草地上撒下星星点点的金色。风还是那样暖暖的,吹起他绸缎般的金色长发。一片黄叶——这个秋天里的第一片落叶,悠悠地,擦着他的脸颊,落在他摊开的掌心。这是个惬意的午后,别的孩子都在草地上嬉闹追逐。一滴晶莹的泪,落在那片死去的树叶上,在柔和的阳光中,泛着绚烂的七彩。
  
  他哭了。而我无言,我只是一棵树。
  
  小小的身影站了起来,他扬起那张沉思的脸。他望着我,望着这棵枝繁叶茂的树。他的手中捧着那片枯叶,渐渐地,渐渐地,靠近我的树干。他纤长的手指触到了我,一种异样的感觉触动了我的心。
  
  “树,告诉我,这就是秋天吗?”他问。
  
  可是我无言。太阳烤着空气,暖洋洋的风吹动我的枝叶。
  
  “你说是的。是吗?”他说,“为什么树叶要飘落,为什么他们要把你一个人留在寒冷的冬天,为什么冬天会带走大地上的一切生机?”
  
  我依然无言,我想告诉他日出日落,春夏秋冬,生命轮回,是这个世界最残酷而却是最合理的法则。落叶归根,却是化作春泥更护花。但我只有我的枝叶,在秋日充满阳光的空气中,瑟瑟而鸣。
  
  “谢谢你,树。原谅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他说,眼角的泪还没有干,而那带泪的枯叶却悠然而落,泪滴像一颗清晨的露珠,在完全蒸发到空气中之前,渗入了泥土。
  
  但我是一棵树,我没有名字。


  另一个孩子和他不同。他的头发像海水一般湛蓝,他的眼睛也像海水一般深不可测。作为孩子们中年长的一员,他坚强,果断,天生的领袖气质。他也是个善良的孩子,他的眼睛里有无数的感动,每件美好的事物落入他深深的蓝眼睛,都会在他清秀的脸庞上化作一丝微笑,仿佛他心海的浪花。
  
  可是他眼睛里的世界太深了。没有人知道,那只是平静的海底,还是无底的深渊;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深深的世界里面,究竟是安静祥和的山谷,还是波涛汹涌的漩涡。
  
  有时候他很孤独。
  
  初春的清晨,他来到我身边。草色遥看近却无,除了那些刚刚露出新芽的嫩草,没有人知道春天来了。树下还有积雪,仿佛白色的幽灵,在悄悄隐去。他默默地站着,寒风刮过他的脸,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没有动。他的眼睛是那样坚毅,火一般的目光能燃起大地的青春;他的眼里又是那样冷峻,冰一般的目光会把世界重新带回冬天。
  
  是的,这是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我等着春天的阳光驱走冬日的寒气。而他,冰和火在他心中默默交战。
  
  他伸手触摸我的树干。天还冷,我的树干和空气一样寒冷。而他的手是那样温暖,我享受着他的温暖。他没有动,像冬天的冰雪一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决定登上树顶,他喜欢眺望远方。我不在意。
  
  当他攀援在我的枝干之间,我却感觉到了莫名的寒冷。那是来自他么?那个拥有热情似火的眼光的男孩。当他站立在最高的树顶,我却感觉到了冬天大雪压枝的负担。那是来自他么?那个拥有炉火般温暖的双手的男孩。
  
  我没有答案,我只是一棵树。
  
  他贪婪地呼吸着高处的空气,清新但是寒冷。久违的微笑重新出现在他的脸庞。
  
  我感到他是带着轻松的心情与我道别的。
  
  “谢谢你,树。”他说。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只是一棵树。初春时节,我甚至没有枝叶可以在风中回应他。


  后来,孩子们都离开了。而我还伫立在那片原野,因为我只是一棵树。
  
  一个仲夏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或许是我老了,很多年来我都没有梦了。
  
  那两个孩子都上了战场,但是他们对决。
  
  金发的孩子又一次睁开他蓝宝石般的眼睛,看天空中的风,看风中飘落的花瓣,看世间沧桑,看生死幻灭。蓝色头发的孩子一样傲立在风中,目光还是多年前那样坚定,脸上的神情还是多年前的冷峻。
  
  在他们之间,是火焰。天空为他们在燃烧,蔚蓝被改写成了火红;空气在为他们燃烧,钢铁在空气中融化;心在燃烧,两颗勇敢的心发出耀眼的金色光芒。天上的云彩闪着火光,大地上的一切在震撼中塌陷。那高贵的金色即将毁灭一切,包括他们自己的生命,比金色还要高贵的生命。
  
  刹那间,火焰熄灭了,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黑夜突然降临在战场,黑丝绒般的天空却没有恒星闪烁。只有他们的眼睛,那双如天空般清澈的眼睛和那双像海洋般莫测的眼睛。两束目光交汇,深深的回忆在他们之间展开,如风的往事在他们之间飘过。他们是勇敢的战士啊,可是为什么,我看到他们眼里的泪,晶莹,璀璨。
  
  我知道这只是梦,一棵老树的梦。
  
  血,殷红的血,像少年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在他们中间流淌。分不清是谁的血。那漫天飞舞的,是落花,仿佛一个个正在逝去的生命。金发的青年微笑着,用自己的鲜血,在花瓣上写下什么,然后,他闭上了眼睛,永远永远,闭上了他那宝石般的眼睛。但他在微笑,笑得那么安详,仿佛这片大地上再也没有战争和流血。蓝发的青年却哭了,默默地,让眼泪和飞花一起,散落在宁静的夜空。他走了,走向日出的地方,再也,再也没有回头。
  
  然后,一切消失了,在我的梦中。火焰,云彩,夜空,恒星,少年和眼泪,这个世界,一切的一切,仿佛被海潮带走的沙滩上的脚印,消失无踪。


  远处的歌声传来,那是一首古老的民谣:

  花儿都到哪里去了,都被姑娘们摘去了;
  
  姑娘们都到哪里去了,都被小伙子们追去了;
  
  小伙子们都到哪里去了,都上了战场成了战士了;
  
  战士们都到哪里去了,都战死沙场进了坟墓了;
  
  坟墓都到哪里去了,都被花儿遮盖住了。


  而我,依然在我的原野。
  
  我想起我是一棵树,我没有回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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