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折柳（第二十六章）
[2005-2-13]
作者：长乐未央
阳春白雪
佑兴六年十月，洛阳仙阳观道人牛必知进献回春丹。上大悦，以为国师……事无类分，皆以咨之……王侯将相争与结交。
——《宁春秋》（宣武二年禁毁）
尽管已是深秋，河岸上的草地仍有不少绿色，水边，一头黄牛悠闲地啃着草叶，间或甩两下细长的小尾巴，追逐着那恼人的蝇虫。一旁大树下，牧童正无聊地打着盹，头顶的笠帽无力地滑落下来，挡住了大半的面庞。午后的阳光借着秋老虎最后那几丝余威，热辣辣地烧灼着。忙着找地方躲藏地秋虫顾不上载歌载舞，全都收敛了声息。
“哗”的一拨水声，一条湿漉漉的黑影从河水中钻出来，低咒了一声，迈开步子向远处走去，双脚在原本干燥的草地上踩出两行潮湿的泥泞，直延伸到天边。
睡梦中的牧童无意识地扭了扭酸痛的脖子，笠帽终于从脸上掉到了地下，露出微褐的肤色。两只蚱蜢上下相叠着蹿上半人高的土墩。
树梢头的麻雀无聊地扑扇着翅膀，几片绒羽搅和着灰尘，在阳光里乱飞。
面无表情地瞥过对面岩石上正张牙舞爪着的蝎子哪对凭空乱舞的大螯，卡妙脑海中无意义地浮现出清明时节河滩上翻着白眼横行的黄河大螃蟹那对同样上下乱飞的钳子，再将这两者相互对比……
无果。
因为青年那苍白清冷的皮相下暗藏的心思早在此之前就已经飞到别的地方去了。
六扇门当初设计抓毒尊，精心布网月余，费尽机巧，却还是被他屡屡逃脱，其间被米罗反过来当玩物耍的倒霉鬼少说也有五六十。一直拖到四大神捕亲自出马才好不容易”逮住”了这只贼滑贼溜的蓝蝎子，怎么好意思告诉人家那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所以，结论一，米罗比六扇门少许强那么一点点，至于是多大的一点点，劳驾自己琢磨。
现在，只是几个剪径的山贼扛着顶破轿子冲下山来就可以把米罗打包带走，而那位被打的包居然连做出那么一丁点小小的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于是，结论二，仙女山的强盗比米罗强，甚至这种差距已经需要用不同层次间的巨大落差来形容了。
综合以上论述，六扇门官差们的水准比之仙女山的强盗们差远了。
耻辱啊耻辱！简直是皇威对江湖的又一次惨痛失败！
如果这时候其他三个人在，一定可以举出种种理论和事实的依据来反驳此种大逆不道要诛九族的论调，比如说六扇门吃的是官家饭，工作压力大，拼死拼活换来的薪俸又低，还动不动被来自上面下面前面后面的人骂成既包庇死老百姓又官官相互的混蛋，实在太打击弟兄们的工作积极性了。说这话的当然是一边大声呐喊过年还要抓贼又没加班工钱拿上头那帮狗官们实在太不是东西银子一定是被他们给黑光了等找到机会有他们好看，一边满街追着贼赃飞奔的阿布罗迪。最神奇的是居然从来就没人想过要办他个侮辱上官之罪。
然后，穆就会很好心地安慰道，如果天下的坏人都是软脚虾，那六扇门的各位就都得滚回家吃自己了，所以还是祈求上苍保佑那些蟊贼们身强体健吧！
于是，艾俄罗斯很好心地插嘴道，今年的菜价又上涨了，想来经商非常有得赚，将来可以做生意。
之后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就开始跑题，从抨击朝廷重农抑商的政策一直扯到前几天上街看到一只老母鸡满街跑，再联想到住在东四桥下的刘家大婶每回买鸡一定要扣掉半斤鸡毛钱，然后是桥下河水脏污可见居民素质低下，比如昨天就看到一名老汉对着城门小便……卡妙的口才语速向来就比不上那三个人，所以从来每插上过嘴，只能站在一旁听，不过思维的活跃程度到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脚下还片刻不停地往山上走去，终于”啪”地一下撞在一棵大树上，哗啦啦撞下一地荚果。
身后某处似乎传来女子的窃笑声，卡妙警觉地握向腰间的佩剑。
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剑鞘悬在那里，哪还有什么剑。
与此同时，米罗大爷的情形也没比他好多少。
左手一盘菜扣向扑过来的大汉的面门，右手一记侧肘撞飞自身后悄悄靠近的小胡子，再抬起一脚还没怎么用劲就听见”喀啦”一声响，，米罗头顶一滴冷汗迅速流下。怎么会有这么不结实的凳子，幸好刚才没一屁股坐下去！
仙人寨的大厅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人形肉块，鸡猫子鬼叫着，倒是没见有哪一坨流出点血来渲染一下色彩单调无味的房舍。躺在一块上书”威武雄壮”四个金字的黑色大匾旁的彪型大汉虽然中了软筋散动弹不得，却还是卯足了劲头大声吼道：“贤婿啊！你真是一表人材武功超绝啊！珍妮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待她好啊……”
“你--闭嘴！”米罗想咬人！米罗想砍人！米罗想剁人！从一多个时辰前他就开始努力地”劝说”亚路比奥尼老兄打消那种不切实际的无聊念头，可是这个人怎么就说不听呢！
米罗痛心疾首地反省起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断了还是脑子碰线了，居然会被这样的菜鸟抓住。想他当年是何等的威风八面更兼智绝天下，别人不要说逮住他了，就连沾一下他的衣角都是找死，可现在居然……”啊--”
卡妙一路上弄错了七次方向，撞到过五棵树，被脚下的藤蔓绊了三次，误踩猎人的陷阱一次，再加上无数次与胡乱生长的枝条草根亲密接触的光辉事迹，终于在艰难跋涉了将近两个时辰后赶到目的地，大为感叹开山造路之必要的同时也非常幸运地看见了正在捶胸顿足的米罗，而后者一见到他就立刻两眼放光飞扑而来。
“妙妙啊！你居然为了救我吃了那么多的苦，我好感动啊！”
为了解释一下米罗有此一说的用意，我们不妨先仔细观察一番卡妙此刻的外观。一双裤腿早已被沿途所遇的”艰难险阻”扯得稀烂，几缕破布条在傍晚凉风得吹拂下散发出大地与绿叶的芬芳。再往上看，原本应该是洗得有些发白得旧衣服已然灰了大片，更不用提脸上那道自挺拔的鼻梁处向耳下划去的红痕了……虽然卡妙极其愿意发誓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路上曾被什么东西碰到脸过，但世事就是偏偏就是如此的玄妙。
米罗脸上那个感动啊！用直欲痛哭流涕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苍白清俊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直恨不得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冰蓝的眸子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被感动的那位还没来得及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解释清楚这一身狼狈纯粹是因为日子太无聊而发呆所造成的，某个已经被遗忘到不知名角落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
“贤婿啊！你打算怎么成亲啊！最好是肯入赘，不过实在不行的话我也只好忍痛把珍妮嫁出去……”
米罗的牙咬的咯咯响。卡妙用一种很诡异的，类似于当初目睹被凶性大发的迪斯马斯克追杀的修罗的眼神瞅了地上那具大型物体一眼，旋即移开。
“你……”
“爹！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名金发少女怒气冲冲地赶到门边，方要进门，却又回身去拉后面另一个人：“你进来啊！快进来！”
躺在地上的亚路比奥尼蓦的瞪大了眼，一脸凶相地咆哮道：“你来干什么！我警告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被金发少女拉进来的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亚麻色的头发，清秀稚嫩的脸庞流露出与所谓男子气概毫不相干的怯意。
“爹你太过分了！瞬有什么不好，你一定要这么嫌弃他！”吼了一声，少女推推身旁的少年，”喂！你就说句话呀！”
少年咽了咽口水，深息一口气，刚要迈向前去……
“不许进来！像你这种一脸穷酸的小白脸，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你接近珍妮的！马上给我滚！”
“前辈……”
“不许你说他！瞬有哪一点不好！你不是还夸过他心肠好有才气吗！”
“我不是……”
“那是夸帐房的话！谁叫他敢动我女儿！”
……
趁着父女二人吵得天昏地暗浑然忘我，米罗拉起卡妙的手静悄悄地摸出大厅，直奔山下，剩下那一屋子人继续头昏脑胀。
……
“你们都听我说！”少年突然鼓足了勇气大喝道。
正吵得火热的父女俩惊讶地看向他。
“我……”少年顿了一下，硬是挺起了胸膛，”前辈，请把珍妮嫁给我吧！我会让她一辈子幸福的！”
“太好了，终于摆脱那个麻烦的老头子了。”
卡妙瞟了一眼正大声喘气的米罗，不发一语，似乎又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嘻嘻……”这回是听的一请二楚了，米罗警觉地朝树丛中丢出一把黄烟，卡妙也再一次握到了那个空剑鞘。
“啊呀！”树丛中一声轻叫，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少宫主啊，您的警觉性实在是太差呢了！”说着走出一个人来。
“你是谁？”米罗冷然挑起一侧的眉。
浅绿衣裳的少女俏生生地笑着，缀着羽毛的珠钗摇摆出丁零当啷的轻响。”奴婢是青龙殿的侍女飞羽，少宫主好大的忘性啊！”说着走向前来，却在卡妙身前停下，拜了个万福，”遵照上代青龙的意思，奴婢今后就是您的近身侍女了，飞羽初出江湖，有什么不通之处还请卡妙主子多包含。”却又是一阵笑。
“喂，你确定这样做没问题吧？”
“错不了，那新近冒出来的武林盟主一个时辰后一定会经过这里，咱们在官道上下手他们准没防备！”
“但是这样也太难看了吧？”
“听我的，准没错，就是要够乱才方便下手！”
“小样儿的，你出的这什么馊主意，要是不顶用我就扒了你的螃蟹壳！”
“喂喂……”
“别吵！没看见我在忙吗！”忙着钓蚂蚁吗？
“喂……”
“别乱碰我……”阿布罗迪愤怒地拍掉肩膀上那只毛手，花容铁青着转过去，却又立刻换了副神情，”啊，兄台，找小弟有什么要紧事吗？”
来人就一普通老百姓，被他光芒四射的笑容电的晕乎乎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压低了嗓门问：“你们这一大帮子人在这里干什么啊？”
现在我们把镜头拉远，只见六扇门上至三大神捕下至跑腿的菜鸟大大小小一干人等全部毫无形象地蹲在洛阳官道上某个交叉口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件从外围完全无法看清楚的事物聚精会神地品头评足中。
阿布罗迪悄悄凑进那人的耳边，故做神秘状：“告诉你，这里面有一只白老鼠，金黄色的眼睛，这么大！”说着比出一尺来长的手势，”刚才还探出脑袋来了，没准一会儿还会出来！”
约莫有一两柱烟的光景，周围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六扇门的高手们就陆续悄悄地钻出了人群，到街上瞎逛悠去了。
大概也就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一行人酒足饭饱地转回来，只听得穆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是修罗猛地一拍胸口：“乖乖我的娘哎，这是官道吗！根本就是赶庙嘛！”
只见小小的交叉道口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争先恐后地挤向某一点去，交通彻底瘫痪中，骡马高声叫嚣着，诅咒漫骂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迪斯马斯克伸手抓住一个人，探头问道：“这是在干吗呢？”
那人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一边奋力往里挤一边以一种”乡下人真是没见识”的语调头也不回地高声答道：“白狐狸，金黄色的眼睛，三尺长，有九条尾巴，刚才还晃了一下呢！”
恰在此时，人群中央发出欣喜激动的高叫：“头钻出来了！头钻出来了！”
迪斯马斯克正忘我沉醉于自己一手造就的百年大混乱，伸过来一只手扯住他就往某个方向拽去，修罗那大大咧咧的嗓门震得他耳朵发麻：“看见车仗了，就在那边！”
本次大混乱的始作俑者眯起眼睛朝那个方向瞅了半天，才从那翻滚的人浪中小心翼翼地辨认出新任武林盟主那厮原本富丽堂皇的车仗，正如同小舟般艰难地翻滚于滔天巨浪中，似乎有那么几个人影正在竭力地排开路障，但也马上被人海所吞没了。
但见艾俄罗斯带着几个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拖出来几个早就被砸昏的随护，三三下五除二扒下他们那身难看的行头，丢给迪斯马斯克和修罗一人一套，”快点，再拖拖拉拉的就要被人盯上了，”扭头看向正捏着鼻子小心提起衣服的阿布罗迪，”阿布，别在嫌东嫌西了，是男人的就忍忍吧。”
一名仆役打扮的男子走进石室，在一扇铁门边停住，取下腰间的钥匙打开门走进去，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的盛满酒菜的食具已经换成空盘空杯。他回过身向门里行了个礼，锁上门往来路上走去。
他没又注意到，一道蓝影在拐角处一闪而过，更没有注意到，原本悬挂在他腰间的钥匙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大家分开找，注意别被发现，我们的目的是调查，其他事可以以后再说，千万不要逞强。”身形高大的褐发男子比了个手势，同样躲在角落里的几人立刻闪向不同的方向。
仆役端着空碗盘走出石室，身后的石门轰然闭合，而那串钥匙却又不知在何时回到了他的腰间。
将一头紫发全部束进随护的小帽中，穆悄无声息地移进一间房中。
这是一间书房，紫檀木雕的器具错落有致，素净典雅的布置中可以约略窥见主人的品位，几本书叠放在书桌的一侧，正中一本书翻开着，上面压着大理石的镇纸，旁边的徽瓷茶杯上斜放着杯盖，还有几缕热气，显然主人刚刚离开……
心中一惊，门却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穆飞快地闪入一旁的屏风。
金黄色的波光在流动，穆猛地抓住了楠木屏风的边角。
“就有劳阁下在这里多委屈几天了。”
说话的人从外面关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留在屋里的人却转身径直向屏风走来。
“可以出来了吧。”
穆一凛，缓缓走出屏风，紫眸瞪着对方，艰难地开口。
“为什么是你？”
阿布罗迪用玫瑰梗一把挑开暗房的门栓，旋身从狭小的门缝中挤入，还没来得及站定，只觉脚下一空，身子竟直挺挺地坠落下去。
“为什么不能是我？”沙加的声音轻柔得可以挤出水来，穆却全身紧绷，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潮湿而黏腻的感觉刺得人毫毛直立。
抿得紧紧的唇嗫嚅了几下，始终没有张开。沙加清冷如冰的嗓音却又传了过来。
“你不是早就在怀疑了吗？从扬州到京城再到澶州，再来是这里，谪月神捕不是每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吗！”嘲讽的意味越来越浓，声音也越来越近，穆的的双脚也仿佛有了自我意识般本能地向后退去。
“又是这样，你总是这样呢！”蓝眸越来越接近，里面的怒意几乎随时可以变成火焰喷发出来。脚动不了了，穆惊恐地回头，却已贴上了墙壁。
“不躲了吗？”蓝眸微微俯下，牢牢锁住那对紫水晶，”你每次都是这样。我进一步，你退一步，如果后面不是墙壁，你还会继续逃下去，不是吗？”
“你不可以……”
“没什么不可以的……”一只白玉般的手扯下穆头顶的小帽，淡紫色的流苏倾泻而下，散乱地垂落在他的肩头。沙加轻轻执起一缕紫发，眼神专注其上，轻轻搓揉着。
“你说，我该把你怎么办呢？”如兰的气息轻吐在穆的眉间，清冷中裹着一丝的愠意。
“不……”
“……属下明明看见有人进来过……”
沙加拉起穆的手将他推入一扇暗门，手指不舍地划过那淡紫色的发丝，从关闭的门缝中丢下最后一句话。
“顺着台阶往下走，也许有你要找的东西。”
石门在眼前闭合，穆怔怔地站着，半晌，才回过神来，取出怀里的火褶子引燃。
黑暗在长长的石阶上无止境地延伸开来，每一个脚步声都在石壁间回荡，微幽的火光下，暗淡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狰狞地扭动着。
“是穆吗？”
黑暗中突然发出一声轻喃，穆止住脚步，手中的火星闪烁了几下，终于熄灭了，令人窒息的黑暗笼罩了一切。
“该死的！”精铁被砸的咣啷响。
“旁边应该有火把，你找找看。”
“大哥？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别提了，这里三步一坑五步一洞，到处都是机关，哪个死猪建的这地方！等我出去一定灭了他……”
“修罗你闭嘴……你找找看，顺着墙壁摸……”
“有了。”火焰燃起，穆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巨大的铁笼罩住艾俄罗斯一行四人，为首的男人烦躁地抓了一下头发：
“他们居然在花园里种满了曼佗罗，我走了没几步就昏倒了。穆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研究铁笼的手停住，穆抬起头，暗淡的火光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没什么……我在一间书房里发现了暗门……”
一直低头发愣的迪斯马斯克霍地站起来，一副凝重的口气：“你们知道我看见谁了吗？”
双手猛地揪住铁栏，穆听见艾俄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是加隆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