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
[2004-2-7]
作者:长乐未央
第九章
折杨柳
隆治三年,有羌作乱。上使大将军战延平之……四年春,遣靖远长公主纱织,与结鸳盟,有羌初定。
……佑兴二年,有羌新王即位,背盟扰边。……牛羊钱帛损者无数,凉州守军……力阻犹不能安……
——《太祖本纪》
凉州城内,满目黄沙,寸草不生,然而到了关外,却又是千里沃野、一马平川。零零星星的牛羊马群在无垠的绿野上以着各自不同的速度移动着,只有风吹过时才能显现在视野中。天边传来牧民豪迈的歌声,伴着牛羊的嘶鸣传得很远很远。
“每回看到这幅景象,总要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首诗呢!”褐色短发的青年站在城楼上,极目远眺,感慨道。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无视于身边异常魁梧的憨厚青年,褐发青年迎着大草原张开双臂。风扬起他白色的披风,初升的旭日在那身铠甲上染出一层金黄。
“真想拥抱一下这个草原啊!为什么一定要有城墙将关内关外隔开呢!”
异常魁梧的青年终于动了动:“艾欧利亚,元帅听到你这句话又要发火了。”
艾欧利亚搔搔头,表情木木的:“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罢了,”转过头,看着城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歪歪嘴,“不过要是有一天,可以在那样广阔的草原上策马狂奔,那该有多惬意啊!你说是不是,亚尔迪?”
魁梧青年“唔”了一声,呆呆的看了草原半晌,冒出几个字:“要是太平了,我也想和那些牧民一样放牧牛羊。”
褐发青年点点头:“为什么要打来打去?和平共处不好么?”
和平固然很好,然而有人的地方,总是要有纷争的。
“一张羊皮!”“卖菜啊!卖菜……”“……”“!”
艾欧利亚和亚尔迪从市集的人流间走过,小心的避开横冲直撞的牲口,任由各种动物的叫声和有些懂有些不懂的语言撞击着耳膜。
“真是蛮子,尽是些鸟兽语言!”一名老者擦着他们的肩走过去,低低的咒骂了一声。
艾欧利亚回过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只能看着老者隐没在人流中。
把别人的语言当成鸟兽语言的,难道就不会被别的族类当成鸟兽么?
“相公啊,我总算找到你了!”喜极而泣的女声在吵闹的集市中并不显得如何突兀,艾欧利亚也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继续走路。然而身边的亚尔迪却在第一时间内石化。
“你怎么了?”艾欧利亚驻足转头看了看石化了的亚尔迪,拍了拍他,没反应。艾欧利亚又拍,然而一道随之而来的尖锐女声却将他的手硬生生定格在半空中。
“你这个骗子!不许打我相公的主意!”
一个娇小的身影挤开人群冲到亚尔迪身前,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相公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不在叫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啊!”
孤儿寡母……艾欧利亚的大脑在听到这几个字时当即短路,化为和亚尔迪一样的石像定在路中央。
“相公啊!你怎么不说话?”水嫣然拍拍亚尔迪的脸,后者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于是她愤而瞪向艾欧利亚,“你是不是对我相公干了什么!”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嗡嗡的议论声和着少女尖利激愤的指责,一句也没有传进艾欧利亚耳朵里。只见他两眼一翻,当场晕死过去。
“左将军!左将军!你不要吓属下啊!”一名杂兵打扮的中年男子冲过来,抓住艾欧利亚的肩死命摇。
不要管我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吧!艾欧利亚双眼紧闭,脸色苍白。
“左将军,你脸色好差!大夫呢?大夫快过来!”
不要啊!过来了我就穿帮了啊!
“啊!亚尔迪参将,你不能晕啊!”
“相公啊!你可不要出事啊!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啊!”
周围闹哄哄的,最后两个字在艾欧利亚昏厥前进入他的脑海——
好吵!
“我刚才做了个可怕的噩梦!”艾欧利亚从营房的床上坐起来,已经全身冷汗脸色煞白,心有余悸的拍拍胸。
“我也是。”坐在他对面床上的亚尔迪也是一副样子。
“相公啊!”水嫣然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两人顿时石化。
那不是梦啊~~~~~~
“亚尔迪,这个……”艾欧利亚拿着地图走近亚尔迪。
“不要勾引我相公!”水嫣然突然出现,用一把大扫帚挥开艾欧利亚,紧紧攀住亚尔迪,“相公啊!你千万要离这种骗子远点啊!”
一旁扫地的杂兵呆楞着看瞬间突然空了的双手……
“艾欧利亚,你看这个月的粮饷……”亚尔迪拿着帐本向艾欧利亚走去。
“相公啊!你千万不能被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骗了啊!”一副马缰不知何时已把他的右脚套住。
一匹马悠哉游哉地向军营外走去。
……
如此反复……
“够了!”亚尔迪终于忍无可忍地暴出一声大吼,天地仿佛都为之一颤。所有的人——包括艾欧利亚——都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位一向老实敦厚的参将大人空前而且也许是绝后的怒火,除了一个人——
“你居然凶我!”泪水在水大小姐眼眶中迅速聚集,“你居然凶我!”
江南第一美人扶住梁柱,语调哽咽,清丽的脸上充满了痛楚和绝望。
“我对你一片痴心,以身相许,如今你竟这样对我……你……你要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自处?你要将我们母子置于何地?我,我不活了!”
娇小柔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出军营,围观的将士们急忙冲过去拉住她。
“夫人,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放开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
“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你肚子里的孩子啊!”
“是啊是啊!孩子是无辜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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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尔迪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不明白自己一年没离军营怎么有了孩子。而另一个身影,则以光速冲向元帅的大帐所在之地。
“大人,我要出任务!”艾欧利亚双手撑住桌案,语气如逃难般急切。
“堂堂左将军,又不是打仗,出什么任务!”元帅老谋深算的眼打量着艾欧利亚,弄得他全身不自在。
“大人,我只是……”
“也罢,”元帅的脸上带着一抹古怪的表情,“明晚有一队粮草要经过伏狮岭,你去押送吧!”
“谢元帅!”没把那表情放在心上,艾欧利亚甩开披风走出大帐。
元帅的眼落在案角露出的一个黄色信角上,喃喃地自言自语:“伏狮岭。这是你命该如此,金狮将军。”
伏狮岭一带,响马四出,再加上地处关内外交界处,
时有有羌骚扰,过往客商非到万不得以时无不绕道而行。
“红色的月亮,要有什么血光之灾么?”艾欧利亚抬起头,天上的明月被地上的火光映得通红。
“大人,前面就是伏狮岭了。”探路的士兵匆匆跑来报告。
“全体向内收拢,把粮草围在中间。”艾欧利亚皱皱眉,“提高警惕,不要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夜风中,只听到火把燃烧的“劈啪”轻响,运粮车挤压的声音,以及人和马在地上踩出的脚步声。
“小心戒备。”越是快离开伏狮岭地界,艾欧利亚的心就提得越高。
“响马来了!”队伍前突然有人高喊。全队一惊!
“是有羌兵!”队伍后又有人喊。全队又是一惊!
纷乱嘈杂的马嘶声混着呐喊声由远及近,四周围的山头上全部燃起了火把,照得山谷透亮。
送粮队大乱。
“不要慌!”艾欧利亚大声高喊,试图稳定军心。但乱象丝毫不见减少,挤压踩撞不断发生。
艾欧利亚拧起了浓眉,领头者的那双眼睛似乎在哪里见过,待要细想却已来不及,举矛催马上前迎敌。
“咣啷”一声,兵器在火光中相撞,划出两道寒光。
“受死吧!”艾欧利亚大喝一声,长矛一挑将对方连人带马掀翻在地,再回首却发现手下运粮的士兵已经死的死,伤的伤了。
策马回身,挑开一名正欲行凶的敌兵,艾欧利亚护住痛苦地捂着胸的士兵,急切地询问:“要不要紧?”
士兵紧锁的双目突然睁开,艾欧利亚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得下腹一痛,低头只见一把尖刀半截没入身体,淌出鲜红的血液。
“你……”又是一刀,艾欧利亚全身一震,倒在运粮车上。触及粮袋,又是一震。
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敌人越来越多,向运粮车围过来。艾欧利亚吐出一口血,艰难地支起上身,转运真气。
“快闪,是狮子吼!”一个声音大叫起来。巨大的冲击将周围的敌兵轰出老远。艾欧利亚全身筋脉一阵剜心的绞痛,“哇”的又是一口血。
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么?艾欧利亚模模糊糊地想着,从粮袋上滑下来。
身后的粮袋上,黄沙从被割破的口子“沙沙”地流出。
到底……是谁呢?艾欧利亚全身一冷,坠入了无垠的黑暗。
“臣有本奏!”兵部侍郎上前递出奏折。
“拿上来。”皇帝的声音在巨大的金銮殿中回响着。兵部首辅抬头望了站在文官之首的蓝发青年一眼,却不见那俊美的脸上有任何表情。
皇帝从太监手中接过奏折,不急不徐地展开,兵部侍郎的声音也适时响起:“凉州守将,左将军艾欧利亚勾结有羌……”
兵部侍郎偷偷看了一眼撒加,而后者只是微笑着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图谋不轨,出卖粮草。幸而右将军王建洞察奸计,力战将其诛于伏狮岭……”说到这里,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撒加。依然是微笑,没有任何温度的微笑。
兵部侍郎全身一凉,硬着头皮往下说:“艾欧利亚一介武夫,断难有此诡计,其后必有人指使……”完全不敢再说,更不敢再看,朝服下的双腿已然开始打颤。
“撒加爱卿,艾欧利亚是你举荐的吧!”皇帝合上奏折,似笑非笑地扫过撒加。
“是,陛下。”撒加走上前,又是一贯的完美微笑。
“卿以为如何?”
“臣以为……”撒加微笑着扫过兵部侍郎,后者瑟缩了一下。“蒙大人,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兵部侍郎缩了一下,仍旧只能硬起头皮:“王建已在殿外等候多时,陛下召见来一问便知。”
皇帝挥挥龙袍:“传。”
“传王建上殿!”“传王建上殿……”“……”
全身多处包扎的人出现在大门外的时候,撒加垂眸而笑:“王将军果然是大难不死啊!”
“臣王建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还有两个字没说,王建就捧住右臂一阵呲牙咧嘴。
“爱卿为朝廷受此重伤,就不用再行大礼了。赐坐。”
“谢……陛下。”
王建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他如何发现艾欧利亚通敌的信件,如何将信将疑,如何见他一反常态纡尊降贵要求押送粮草,如何见他将手下将士送入虎口,自己如何奋不顾身上前阻止又被打成重伤,终于感化他手下的将士大义灭亲将艾欧利亚诛杀,最后又如何帅众冒死冲出有羌包围。讲到精彩之处,眉飞色舞还不忘做出痛苦的表情,撒加的微笑也越来越令人毛骨悚然。
“信呢?”皇帝是在问王建,眼神却跃过他看向撒加。
“在此。”王建毕恭毕敬地呈上。
皇帝接过信,展开只是随意瞄了几眼,再看撒加,那微笑已恢复了常态。
“撒加爱卿。”
“臣在。”
“爱卿公忠体国,任劳任怨,绝不会做出任何苟且之事。这一点,朕相信。”
“谢陛下。”撒加回以微笑。
“不过,”皇帝冷眼看向兵部首辅,“旁人就难说了。摘去兵部首辅顶上乌纱,交由三司查办。”
“皇上饶命!”侍卫将兵部首辅架走时,他还不忘哀告。
皇帝将目光移向撒加:“爱卿不求情?”
撒加一动不动,脸上笑容依旧:“用人失察,臣也无话可说。”
兵部侍郎又是一记寒战,又听到皇帝不急不徐的声音:“兵部首辅一职,暂由工部首辅亚鲁哥路兼任。”面如死灰。
“臣有事启奏。”拉达曼迪斯冷然的声音响起:“六扇门总捕头艾俄洛斯为艾欧利亚之兄,恐怕此事亦有牵连。”
撒加的微笑在一瞬间隐没,随后又显露出来,快得让人以为是看花了眼。
“艾家兄弟已有将近一年不曾来往,拉达曼迪斯大人是否多虑了?”
皇帝挥挥手,止住拉达曼迪斯欲出口的反驳。
“速拟一道圣旨,将六扇门中人召回京城,不得离开,扬州一案从此不得再提……”
撒加眉尖一拧,皇帝已说出最后一句话:“撒加卿,你去宣旨。”
“臣遵旨。”
“退朝。”
群臣乱纷纷地走出大殿,户部首辅德里密挨到撒加身前:“大人,那个亚鲁哥路?”
撒加侧过身,让亚鲁哥路从身前走过,回以微笑:“不用管他。”
“那下官就放心了。”德里密做了个揖也走了。
大殿外只剩撒加一人,低头苦笑。
“艾俄洛斯,这一次,只怕是我对不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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