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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

作者:般若兰宁

第二十一章 风过长空

圣皇宫中的大战结束后,史昂同时也收到了来自各路探报的消息。在安顿希亚纱织,清扫战场的间隙中,忙里偷闲躲进一间茶室翻阅,安兹坦罗也自然而然的随行。

密报上关于撒加带兵血洗圣都的部分十分详细,后面还附上了估算的伤亡情况。一串串简单的数字,代表了无数生命的死亡,被赋予了血淋淋的含义。

不过在史昂眼中,那不过仍是数字,最多,也不过是要巩固王国而付出的一点代价。

晃晃那几张纸,史昂微笑:“都说是奸淫掳掠不分家,撒加的兵还真是十项全能呢!”

“大人,不担心他做过分了么?”

“他自己有分寸,这点看人的眼光我还是有的。”史昂眯起眼,揉揉额头,“不过,让人头疼的善后这才要开始啊!安兹坦罗,你去把所有能用的人手都给我找来,谁都不许偷懒。”

“那沙加少爷……”

“跑不了他!”史昂瞪眼,“不听我的话乱跑,要不是去了亲王府还逮不回他来呢,这浑小子……”

“可是,”安兹坦罗面有难色,“沙加少爷刚刚吩咐备车,现在估计已经出宫了。”

“谁许他走的!”史昂乍听之下的反应十分火暴,“谁许他就这么跑了,我还没和他算帐呢!他竟敢在我眼皮底下开溜,谁借他的胆子!”

安兹坦罗在心底偷偷叹了口气,一向只有沙加少爷有这个本事撩拨得史昂大人跳脚。这对父子间的斗法他这么多年来已经不知看过多少回,早就见怪不怪了:“沙加少爷说要带穆殿下回去休息,殿下身上的药效还没退,不易劳累。何况,沙加少爷要走,恐怕没人拦得住,也不敢拦。”

原以为史昂会继续暴走,没想到最后一句入耳,却换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史昂脸上一扫怒容,高高一挑眉,口气是十分的得意:“这才叫我培养出来的孩子,一个人就要有万夫莫挡的本事。平时叫他显山露水他给我装傻,早点拿真本事出来,银阶的军绶也拿到了!”

“只有殿下才有资格让沙加少爷动怒吧!”安兹坦罗微仰头,想起刚刚赶到亲王府时所见到的沙加,在他周围十米方圆内似乎有焚尽一切的业火在猎猎燃烧,将所有触犯到他们的人毫不怜悯的打入地狱。

轻巧结实的便车从圣皇宫中驶出,没有什么华美的装饰,也没有防范万一的卫队,就这样融入一片兵荒马乱的街道,奇迹般的没有任何一起骚扰发生。街上所有的人都是望影回避,礼遇非常。

烙在车厢与双辕上最醒目的位置的,是一对弯弯的黄金羊角,那是前代圣皇希亚政陛下亲手赐于御政官史昂的徽纹,并不是贵族的家徽,而是“须当如面朕时礼遇”的无上尊严。同样含义的印记,只有军统长童虎府邸的虎纹。

但此刻在车厢中的显然不是史昂,它的主人正在圣皇宫中被无数公务没顶。

车内布置得十分舒适,希亚穆安安稳稳的躺在柔软的被褥中熟睡,表情安详得如在自家卧室,似乎只有一车之隔的战火纷飞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沙加坐在他对面,皱着眉打量他的睡脸。虽然圣皇宫中的首席御医已经证实过这不过是药效较强的“保险剂”在发挥作用,睡到药力一过,自然就会清醒。但如果你目睹了一个人在经过被几千人的混战围在核心、被抬上车驾赶赴圣皇宫稳定军心、被抬到医房诊治、然后再被扶上车……等一系列的折腾而仍能睡得不醒人事的话,相信也会和沙加有着一样的担心。毕竟“保险剂”只是私下中流用的黑药,谁也不敢保证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副作用,更何况还是双份的剂量……

沙加握拳,双唇抿了一下,后悔没在伊沃尔与寇鲁华沙身上多留下几个透明窟窿。

马车平稳的进入御政官官邸,立刻有仆人过来打开车门。沙加揭开车帘,探出头淡淡吩咐一句:“直接赶到后面我的院子去。”

车轮辚辚的又开始移动,转上了主宅右侧一条通向月洞门的甬路。占地近十公顷的御政官府与庐潭街中军统长童虎的住宅截然相反,修建得气派非常,一道白石凿花的肩墙将宅坻隔为前后两部分,前部高屋大宅,美伦美焕,不过却只是迎宾待客时使用的门面。真正的主体建筑全部分布在后宅,花木扶疏,园林景致,却又布置得错综复杂,甚至常有已进府工作了月余的仆人婢女迷路的事情发生。对于此,与史昂私交最密的童虎也只能摇头叹息:“住人的地方偏要弄成一座迷宫,希亚王国堂堂的御政官大人怎么会有这种恶趣味!”

史昂对此的反驳是那是因为童虎的方向感太差迷了路才来这样诋毁他的心血,不然自己和当时尚是小孩子的沙加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生过那种要找厨房却撞进厕所的米臭事呢!只是和者甚寡就是了。

不过驾车的马夫在这里已经工作了五年之上,即使只有淡淡天光照亮,仍然轻车熟路的进入了沙加寝楼所在的小园。

车停在楼前的水池旁,沙加跳下来第一句话就是:“多叫几个人来把殿下扶到楼上去。”车帘全部挑起,围过来的男女家仆才发现了车厢中仍睡得人事不省的穆。

几名手脚伶俐的仆役立刻小心翼翼的将穆“请”下车,宝贝一样掺上二楼,先放在小茶厅中的红木大睡椅上。沙加推开客房的门,吱吱呀呀之后是闲置了快三年的冷清。家具寝具虽然一应俱全,但被主人忽略了多年而积压出的荒冷并不是窗明几净就掩盖得了的,显然也不是千金之体可以下榻的地方。回头再看书房,墙角到是有一张以被不时之需的卧榻,不过是连沙加也不情愿使用的简陋,对于穆这种视水果与睡觉为最高享受的人来说,如果不想在他醒来后被追打得满头包就最好不要去考虑。

站在楼梯口发呆,沙加开始难得的关注起自己的私生活水平来,才发现似乎自三年前起,实在抵挡不了史昂穷追烂打式的要拖人淌政治浑水的游说,才隔三差五就跑到亲王府避难,而穆也乐得“闭门家中坐,客从天上来”,渐渐的,自己楼中这间穆几乎住了一个童年的房间反倒不知不觉荒废了。

想到楼上的几间客房也是从未“开封”过的那种,沙加叹了口气,终于不情不愿的下了决定:“算了,把殿下扶到我的卧室去,先给他更衣。”

半个小时后,穆一身清爽的睡到了沙加房中那张又大又软的床上,几乎整个人都埋进柔软的被褥中惬意得让人嫉妒。沙加站在床边想了想,还是很不甘心被霸占了自己睡觉的地方,招手叫过一个仆人低语了几句,那名仆人一脸不解的出去,片刻后回来,用一个大口袋装来了几乎整座楼中所有的大小抱枕。沙加一古脑的全部丢到床上,把穆埋得只剩一张脸在外,浅紫的发丝在缝隙中隐隐可见。一手挑起蓝纱帐,端详了被抱枕没顶的穆半晌,终于满意的拍了拍手,一抹恶作剧的笑容隐隐爬上唇边。

离开床边,转身瞥到一旁大穿衣镜中的自己一身尘土与血污,虽然没有受到什么伤,却着实狼狈。沙加皱了皱眉,把军装的外衣脱了下来,内袋中露出一纸信角,一把抽出,是史昂的笔迹,沙加眉尖一跳,笑容隐起,有些头疼。那是史昂两天前密送到自己手中的函令,也是在这次政变逼宫中自己唯一要执行的任务,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秘密监视撒加行动以防不测,如有异变杀无赦。

面无表情的把纸团起,沙加决定趁现在还有时间马上去洗澡更衣。从在亲王府见到史昂时起,在他的言语中就能看出他对自己这次的擅自行动有多大的不满,只要圣皇宫中的大小事务告一段落,一场“家庭矛盾”是绝少不了的。想到这,沙加神色复杂的向床上望了一眼:“如果这次被那只老狐狸算计了,我不连本带利找你讨回来才怪!”

纱帐里的穆听不到他带些“任命了”的口气,不过却很配合的打了一个喷嚏。

不同于御政官府邸中一片静谧安宁,席卷了整座圣都的大清洗仍在血雨腥风中狰狞。出狎的猛兽,一旦回到无拘无束的原野,就不再是人力可以轻易控制的了。

撒加与米罗沿着几条集中了圣都中绝大部分贵族与高官住宅的高级居住区巡视,太多的凄惨挣扎入目,反倒成为视觉上的麻木。鱼白的天光渐渐驱散了夜的黑暗,清早的阳光一点一点、一丝一丝、一簇一簇的洒向大地,照见的,却是满目苍痍。

进展情况仍在随时汇报,每隔十分钟就会在面前出现一次的通讯兵甚至让米罗怀疑撒加是不是在身上动了什么定位追踪的手脚,第二准团的强机动性可见一斑。

时间指向七点,兜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后两人再次回到起点。立马街头,撒加打量着几乎已血流成河的瑚园路,再看看渐升渐高的太阳,漂亮的眉尖淡淡一蹙,终于说出了一句米罗认为这一整夜中最功德无量的话:“差不多了。传令,到十点钟为止停止一切清洗活动,开始清扫战场。十点之后,再有杀人行凶者,一律斩首示众。”

话音一落,立刻听到米罗松了一口气的响亮的吐气声。撒加回头眨眨眼:“怎么?又没叫你动手杀人,一晚都绷那么紧干什么?”

米罗吐吐舌头:“只看都快吃不消了,真难为你手下那些士兵,是不是回营后还要好好犒劳他们啊!”

撒加煞有其事的点头:“好提议,每人升一级如何?”

米罗立刻摆了个夸张的晕倒动作:“学长啊学长, 你是不是真的想被圣都里的老百姓剥皮啊!要是换成我这么大干了一票后,先隐姓埋名躲个两三年再说,我胆子可小啊!”

撒加哼笑一声:“咦?哪个人看到是我干的了?我今天可是做足了良民,连只苍蝇都没杀过。”

“是啊是啊,大哥,您没动手,只不过是动了嘴皮子而已。”米罗翻个白眼,“还是你想封了全圣都人的嘴,防民之口可甚于防川!”

撒加拍拍他的肩,目光溜溜一转:“米罗小弟,再教你一个课外插花,叫做大权在握,一手遮天。史昂大人会解决的,你尽管放下心好了。”

“阴谋家!阴谋家!”米罗只能百般滋味在心头的嗟叹。

不过两人一流的身手并没有因为插科打诨般的对话迟钝下来,敏锐的耳力除了聆听对方的声音外,也几乎同时捕获到了右手一条小弄内一些不太合时宜的异响,偏偏又是熟悉得让人想忽略掉都不可能。撒加和米罗对看一眼:“加隆?”一同下马冲了过去。

深入巷口不到十米的地方,加隆皱着眉,军装袖子挽起,一脸不耐烦的在为阿布罗迪处理腿伤,口气恶劣得要死:“笨蛋,腿痛不会走慢点,有鬼在撵你么!还有,你长嘴是干什么用的,摆着好看么,伤口裂了不会说一声啊!”

阿布罗迪咬牙看他一把将被血染红了半边的纱布扯下,动作虽然粗鲁但却很注意没有碰到伤口,可仍是痛得“嘶嘶”的抽气,不要说辩解,连开口说上两句话的精力都没有,只能低着头看着加隆熟练的止血、上药、包扎,一边听着他不客气的数落。

不过加隆显然没有细心到去观察这些,手下利落,嘴也不停,声音还是半点也不节制的嚣张,完全不去考虑几步之外就是非常时期的非常地段之一。

两个人自成世界,一个认打,一个认挨,一道怪腔怪调的口哨却偏偏不识相的插了进来:“喂,我说加隆,你也不想想自己那是什么脚程,跑起来飞毛腿一样。人家小姐为了跟上你跑伤了腿,你还凶人家,啧啧,你那怜香惜玉的‘本能’呢?别告诉我今天公休!”

加隆正在系上最后一个扣结,听到这个声音几乎跳起来:“米罗!”手下的力道立刻失了控制,阿布罗迪痛哼一声,刹时白了嘴唇。

“喂,看到我至于这么吃惊么,弄痛人家小姐了!”米罗又凑过去两步,恰恰与抬起头来的阿布罗迪打了个照面,惊艳之外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曾见过一样。

加隆确实是吃了一惊,不过此外更多的是惊喜,一拳捣上他的肩膀:“米罗,你怎么会跑到这来了?啧,你这是什么打扮,哪拐来的中禁军军装,还穿得有板有眼的!”

米罗被他打得呲牙咧嘴,急忙向旁一跳闪开另一拳:“老兄,说来话长,你是想听长的还是短的?”

“先说短的。”

“我是被人……啊,不对,是整个希亚军校都是被某人拉来助拳兼糊弄鬼的!喂,我说你怎么就会躲清闲,我们累得半死半活,你倒跑去钓美人,啧啧,还钓了个大美人,艳福不浅嘛!”

加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阿布罗迪,没好气的甩手:“钓什么美人,我是在做苦力。喂,卡妙呢,怎么只你一个人,你们不是一向秤不离砣么?”

米罗一副哀怨模样:“我们被某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拆散了。夏典佳节,两地相思……”

加隆一拳打飞他荒腔走板的耍宝:“谁那么大胆敢拆开你们啊?”

米罗向后甩甩手:“自己看!”

加隆立刻张望过去,坐在一边听得稀里糊涂的阿布罗迪也好奇的睁大了眼睛,看到一道挺拔秀颀的身影从两匹马后走过来,直直到自己面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神官阁下,您受惊了。”

四座皆惊。

米罗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和加隆搅在一起的落难美人竟是前不久在祭天大典上风华绝代的大神官阿布罗迪。

阿布罗迪愣愣的看着那张和加隆毫不二致的俊美脸庞,带着大海般温柔的能让人沉溺在其中的温暖。

加隆则是彻底的傻掉……傻掉,然后暴吼一声猛的冲过去,拳脚齐飞:“撒加,是你个混蛋,我杀了你……”

优雅的发号施令了一整晚的记录到自为止,撒加终于也不可避免的陷入了近身肉搏战的泥潭。

米罗好心的掺开瞠目结舌的阿布罗迪:“刚才失礼了,大神官阁下。这里有些不太安全,再退后一点比较好。”

“他们……”

“家务事,哈哈,家务事……”米罗的笑声怎么听都有很大成分的幸灾乐祸在里面。

“沙加少爷,大人请您过去。”

在客房朦胧小寐的沙加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打开房门,安兹坦罗垂手站在一边,军装上还是一身风尘,看样子是刚刚从圣皇宫折返。

“这么快就回来了!”沙加舒舒眉梢,算算时间,自己沐浴更衣后也不过才睡了两三个小时,一身疲累只去了小半,真有些很不情愿离开床铺。

“大人把公务带回来处理。”想到圣皇宫一派劫后余生的凄惨,安兹坦罗在心里叹气。

沙加点了点头:“是在书房么?”

“是。”

史昂负着手欣赏着墙上的山水大轴,却是面沉似水。沙加站在他身后两米处,也不开口,目光落在一边的书架。两人似乎在较着劲比试沉默,书房中的空气以加速度步向低气压。

沉默,再沉默……史昂终于开口:

“我很失望。”

“……”

“我一直以为你是能顾全大局,无时无刻保持冷静的孩子,才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却弄出这样的纰漏。”

“撒加副旗准那边没有问题,就是没有纰漏。”

史昂挑眉:“你对撒加了解多少?你对他的危险性又了解多少?你就这么说。”

“他今天没有站在亚历士一方。”

史昂冷哼,转身从桌上抽出一叠纸扔给沙加:“你只是想得这么简单么?希亚军校的返攻七点钟就已条件成熟,他为什么要拖到八点;回援圣都军驻兵营在十点钟前就可以到达,他为什么快十一点才出现。不错,潜入亚历士一党是我下的命令,不过要控制他这样的人需要冒多大风险,你知道么?我把半个圣都的命运压在你身上,你却一走了之!”

沙加瞟过那叠资料,并没细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认为撒加副旗准会在这个时候脱轨,他不笨。事实也是这样。”

“事后谁都可以这么说,我需要的是万无一失。”史昂的声音提高,凌厉的气势让平常人腿软。

沙加不示弱的回视,脊背挺得笔直:“穆有危险,我不能置之不理。撒加的威胁只是猜测,亲王府已经千钧一发,我别无选择。”

史昂冷笑:“不用跟我走偏锋,带了你十四年,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如果撒加和亲王府两边都是千钧一发,你又会选哪里?”

“亲王府。”沙加没有一丝犹豫。

史昂气得跳脚。

沙加的语气还是波澜不惊:“不用把两样完全不等重的事情放在一起比较。您抚养我这么多年,应该明白的。”

“什么不等重,那是半个圣都!”

“对我来说,亲王府最重要。”

“你……”史昂原地兜了两个圈子,“你要气死我是不是,我关你禁闭。”

“等穆醒过来,我自己去禁闭室报到。”

“你……你……”史昂觉得自己在这几分钟内就夭寿了十年,开始痛心疾首的懊悔自己当年为什么要带这个小克星回家来养。一旦认准了什么,就是死不回头的那种,大发脾气后,把自己气得吐血,他却只当清风过耳,风清云淡。

不过史昂毕竟是执政三十余年的三公之首,心火窜起也很快的压制下去,话锋一转,开始开辟新的战局:“不管怎么说,你这次罔顾军令,擅自行动,一定要有处罚,否则不能服众。”

“我知道。”沙加的口气也松了下来。

“你私自行动有过,救驾有功,功过相抵,这次论功行赏中不升不降,仍是副旗准军衔,你服不服?”

“遵命。”

“还有,正式拨给你圣都军中的军权,从此以后脱离文职,要为国建功,知不知道?”

沙加犹豫了一下,点头:“是。”

史昂吐一口气,眼中有抹达成目的的轻松一闪而过:“那好,你可以走了,后天去军务部报到。”

“是。”

沙加转身离开,握住书房的门把手时,史昂的声音又传过来:“沙加。”

沙加停步。

“站在私人立场上,谢谢你保护殿下。”

沙加不回头:“我不是为了别人才保护穆。”

推开门,回廊上的窗开着,暖暖的阳光与清爽的风一同扑面。沙加微微甩头,华丽的金发舞成一道夺目的灿烂风景。

 

一人一骑旋风般卷入元气大伤的圣都军军务部,甚至罔顾了入门下马的律令,而门侧的卫兵似乎也被那股几乎化为实质的怒气煞到,目瞪口呆的忘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直到那道人影远去,才梦游般喃喃自语:“艾俄洛斯副旗准?”

奉命出城追击的艾俄洛斯在十点过半才回到圣都,进城后入目一派尸骨狼籍险些冲红了他的眼睛,一刹那几乎认为是亚历士势力的反扑,而当手下将打探来的“圣都大清洗”的消息报告给他时,带来的冲击几犹晴天霹雳。

“大清洗?大清洗?”艾俄洛斯眼中似要冒出火来。问不出指挥军官的名字,所有人都三缄其口,但眼前的屠杀景象却分分明明与三年前达卡森林中的那一幕重叠起来,狠狠一锤敲上他的心口。

“撒加!”艾俄洛斯呻吟,“不要告诉我这是你……”

“撒加副旗准在哪里?”

甩镫下马,艾俄洛斯随手捞过一名勤务兵的衣领。

勤务兵吓得不轻,颤抖抖伸手:“小……小花园……”

话音未落,艾俄洛斯已经一把甩开他,风一样冲了过去,勤务兵眼前一花,已是人踪杳杳。

大丽菊仍在懒洋洋的摊着花瓣,周围簇拥着一片片不知名的小花,五彩缤纷的点缀在青青草毯上,金色的阳光在草叶上跳舞,一转身就是金粉斑驳。

碎青石铺就的小路尽头是一株高大的槐树,繁枝茂叶撑起半个天空。树下的草地上,有星星点点的光影迷离,其中一部分落在那个背倚着树干沉睡的人的身上。

身着的军装有风尘与夜露的痕迹,平时细心呵护的宝贝长发也有些凌乱的披在身后,月光下玉石般莹润的光泽从白皙俊美的脸庞上褪去,换以疲惫的苍白,闭合的眼睑下看不到大海般浓蓝的双眸,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黑影。眉尖紧簇着,虚弱得让人心疼。

艾俄洛斯的怒火立刻被暂时遗忘。目光落在他左颊那片微肿的乌青上,嘴角破皮处似还残留着淡淡血丝,在梦中也不时的抽痛。

慢慢走过去,艾俄洛斯半蹲半跪下身,扶起撒加的头:“喂,撒加,撒加,不要睡在这里,到屋里去。”

撒加咕哝一声,不知是听到了还是本能反应,向右一个侧身,把脸窝进艾俄洛斯肩窝,睡得更熟了。

艾俄洛斯有些无奈,不忍心再叫他,顺势慢慢也靠着树干坐下来,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撒加靠得更舒服些,自己仰头看向树冠,渐渐也有倦意泛了上来。

这种午后的小憩是两人间已保持了快十年的默契,地点从自家后院到希亚军校的小树林,再到圣都军军务部的花园,艾俄洛斯手中翻阅的从医书到军校教材再到撒加以“头痛”为借口丢来的大小军务,而撒加的睡姿却是十年如一日的从未改变,仍是以全身心完全放松的毫无警惕的姿势窝进艾俄洛斯的肩膀。这种已上升为习惯的小动作一时让艾俄洛斯似又回到一个月前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恍恍惚惚有眷恋爬上心头。

正午的阳光炽烈,但经过茂密树冠后也变成了带着草木清香的温暖。艾俄洛斯一手放在身边的草地上,另一只手被撒加压在身后,胸膛有节奏的起伏,已经是睡熟了。撒加的头有些不受控制的下滑,从艾俄洛斯的肩头滑到胸口,再从胸口滑向大腿,高度的突然转变让他整个人一跳,有些发涩的眼睛终于睁开了:“艾俄洛斯?”

艾俄洛斯同时睁眼,一时间竟拿不出什么合适的表情,只好指指撒加左颊:“你的脸?”

撒加抬手一摸,痛得抽了口冷气:“嘶,加隆这死小子,下手这么狠!是不是青了?”

艾俄洛斯点点头:“加隆打的?”

“大街上碰到他,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那个笨蛋,动手永远比动脑快,少说也挨了他七八拳。”撒加扶着腰左右动动,全身都在酸痛,“艾俄洛斯。”

“什么?”

“帮我把淤青揉开,这个样子都没脸出去见人了。”撒加毫不客气的又仰躺回艾俄洛斯腿上,指着自己的左颊眯眯一笑。

“没有药酒。”艾俄洛斯有些为难。

“直接揉就好了,跌打医生,我没那么娇贵!”

虽然这么说了,艾俄洛斯还是很小心的控制住自己的力道。撒加半闭着眼睛,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忍痛,偶尔能听到他的轻哼。艾俄洛斯忽然觉得很奇怪,好象两人间那道人为的重创完全不曾存在过一样,一个月的风风雨雨被一笔勾销,从自己动身去蓝山剿匪前夕直接跨渡到今,自己积压了一肚子的怒火与质问不知何时已消散无踪,很自然而然的就又扮起了从前的角色。不知道撒加在怎么想,是不是也就只当那反目的一个月为过眼云烟呢?

心里忽然梗得有些不舒服。如果这样,那这半个多月来的痛苦、愤怒、难过、挣扎……又算做什么,一场戏的布景么?艾俄洛斯的眼中蒙上淡淡的阴影,手指的动作有些不协调。

撒加忽然半睁眼欠起身,眼神专注得凝进了一天一海的蓝:“艾俄洛斯。”

艾俄洛斯被打断心思,有些诧异的停手:“怎么了?我下手重了么?”

回答他的是撒加带些凉意的手小心的抚上他额角的血红:“对不起,艾俄洛斯,对不起。”

艾俄洛斯愣住,看着撒加坐起来,端端正正坐到自己对面:“你有很多事要问我,对不对?”他抬头轻轻一笑,“艾俄洛斯, 你总是那么善良,这样有时是会伤害到自己的。你怎么,总是保护不好自己呢!”

艾俄洛斯有些别扭,对这样的撒加感到陌生。两人间虽然小了半年的是自己,但一向扮演年长者角色的也是自己。略略尴尬的咳了一声,微偏开头,入目是大片大片怒放的玫瑰与火鹤,那种铺天盖地的红鲜艳得夸张,艾俄洛斯却蓦然记起入城后赤色的街道。有些话,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撒加,告诉我,圣都的大清洗,是不是……是不是你的指挥?”

撒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半丝犹豫:“是。我在执行史昂大人的命令。”

“你为什么要做得那么狠!”艾俄洛斯被激怒了,跳起身,“四万多人,那是四万多人命啊,你竟然一夜之间就……”

“我别无选择。”撒加抬头看着他,“命令是史昂大人的亲笔手谕,彻底清洗圣都内立场不正的官员。”

“你没有必要杀光每一个人的全家,鸡犬不留,付之一炬。史昂大人要追究责任的是那些反叛官员,可难道七八十岁的老人、三四岁的娃娃也是反叛么?屠杀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你就下得去手么?”

“下得去,我必须下得去。”撒加甩头,站起来,“这是我的筹码。没有这个,我永远不能在史昂大人的权力下真正占有一席之地。”

“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比你更了解史昂大人。”撒加咬咬嘴唇,“史昂大人没有完全信任过我。他承认我的能力,却提防我的人。他交给我的任何试练我都必须最完美的去完成,这样才能真正得到他的信任。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他的线报,我为他清除异己,血洗圣都,把我一生中最大的瑕疵捧到他面前做抵押,才能换来一个真正的认可……”

“你就为了自己一个人的认可,用四万多人的生命来做垫脚石?”

“我只能这样,否则就洗不清史昂大人对我的猜疑。”

“史昂大人为什么要猜疑你!”艾俄洛斯的脸被怒火烧得通红,“他连潜入亚历士一党这么机密的任务都交给你去做,难道还不是对你的信任?史昂大人一手把你提拔到今天的位置,视你如左膀右臂,这会是猜疑么?那他为什么不来猜疑我,不去猜疑沙加?……”

“你知道什么!”撒加终于忍不住吼了回去,许多可为人知和不可为人知的委屈一起涌上心头,一把揪住艾俄洛斯的衣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乱骂!他为什么不猜疑沙加,因为那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不猜疑你,是因为你是个根本什么都不明白的傻瓜!我这么说你满意了么?”

“你说什么?”艾俄洛斯也提高了声音。

“我说你是个傻瓜、傻瓜!”撒加像是抛开一切矜持的对着他吼,这样的情绪即使是在他们之间也是不常见的,“我们十几年的交情算什么,还比不上长官三年的笼络!你跟本不知道我一天天要面对的都是什么。好,我是刽子手、我冷血、我无情、我自私,那你来试试啊,用你那些仁慈、人道去把圣都里的毒瘤都挖出来,你去和那些掌大权的人讲良心、讲和为贵啊,去告诉那些争权夺利的人不要勾心斗角,要团结起来守护国家!你怎么不去说!我把所有见不了光的事都揽下来,我为了好玩么?艾俄洛斯,你这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管你去死好了!”

一口气将心里的郁结都吼出来,撒加狠狠扭开头,身上一阵阵的脱力。比一次达卡森林的遭遇战还要累,比在亚历士身边谨慎小心还要累,比在圣都里奔波了一天一夜还要累,整个人几乎都被掏空了。自己从来也不想去骗身边这些最亲近的人,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去瞒,有些话无论如何不能讲。夏典前夜对加隆说的那些话是真的,今天凌晨对米罗说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有现在面对艾俄洛斯所说的一切,完完全全都是真的。可零星的碎片分散,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内心世界,个中甘苦,有谁能知?

艾俄洛斯彻底被骂傻了。相交相知十六年,从来没有见过撒加这样的一面,至少那种很不甘、很委屈的爆发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看着撒加赌气的甩头,艾俄洛斯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一直忽略掉了什么。入耳的话刻薄,但也现实,他不至于笨到听不出里面有许多压抑和无奈。一直高涨的怒火有些冷静下来,艾俄洛斯颓然后退一步,声音变得十分疲惫:“对不起,撒加,我应该知道你也有自己的苦衷,不过我也真的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情景。换一种温和的手法吧,你有那个能力,军队毕竟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国家流血才存在的。”

很无力的叹口气,艾俄洛斯苦笑着离开。撒加把着双臂背向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是喜是怒:“很无意义的谈话呢,艾俄洛斯!”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两人同圣都中的所有大小官员一样,为着整顿和恢复秩序奔波。由于亚历士政变牵扯的范围极大,一夜血腥的大清洗又几乎将督察厅的下属机构全部荡平,许多公务无法正常下派,权宜之计,只好暂时分派到其他的相关部门代为处理。这样一来,几乎所有公务人员的工作量都上涨了一倍有余。放眼八处九部五司,见缝插针的堆满了各种标有“特批”、“加急”、“待阅”字样的公文,有人迹处,无不人仰马翻。有人则因好奇而作出了如下统计:

一日(希亚历二五六年六月二十三日)之中,共召开社会整顿类会议六十五场,叛乱人员处置类会议四十七场,军队整顿与收编类会议七十一场,人事变动类会议九十一场,安抚民众计划类会议二十八场,平叛成本统计类会议十八场,调度恢复类会议三十二场,签发文件四千九百余份,圣都中大小各级官员共计十六万八千二百人,有近三分之一人次的平均工作量在日常的四倍之上……

灯火通明的圣都军军务部,小山般的公务后传来一声怒吼:“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该死的这跟我的职务没有半点关系!”搔乱的蓝色长发下,原本俊美的五官此刻扭曲着,像一头正在向外喷火的怒龙。

另一堆资料后发出轻描淡写的轻笑:“因为你殴打现役军官,造成办公不便。我本来可以去告你人身攻击外加妨碍公务,念在兄弟的份上才叫你将功赎罪……哎,加隆,小心点,你已经掐断八支笔了,再坏可就不在预算的范围内,你要自己掏钱买了!”

一句话成功的让第九支笔虎口逃生。加隆气呼呼的又坐回椅子上:“你分明是公报私仇!撒加,你个小心眼的,我不过是误会你一次,你就搬出这么座公务山来压我!”

“看清楚,我的也不比你少!”撒加用手在两人的桌面上虚虚比了一下,“不过差了那么不到一厘米而已!”

“沙加呢?沙加哪去了?这堆乱七八糟的数字报告不是他的工作么?”

“他有别的事。”撒加在公文下角签上自己漂亮的花体签名,甩甩手腕站起身,“咱们好象还没吃晚饭吧!乖,你继续忙,我去餐厅找点吃的来。”

加隆对他翻个白眼:“拜托,撒加大人,是宵夜,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好不好!”

“好!好!聪明的小孩!”撒加眯眯笑,“烫面虾饼好不好,还是吃盖饭?”

“盖饭。”加隆想都不想,“双份的。还有……”

“什么?”

加隆看看撒加开门的右手,别开脸,“去上点药。那个……左肩的刀伤裂了吧!”

 

站在盥洗室的平台前,撒加还在翘起嘴角轻轻微笑。加隆连关心人的时候都是别别扭扭的,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啊!

脱下外套,里面衬衫洁白的质料上不出意料的已经浸透了一片血色的殷红。算一算早上和加隆“活动筋骨”后就感觉到有些刺痛,想是那个时候新痂就被扯裂了吧。撒加伸手到衣袋里去摸伤药,一面自言自语:“沙加,你好厉害的一刀,一点情面都不留!”

手还没有抓到药瓶,盥洗室的门“砰”的被打开,艾俄洛斯双手抱着纱布药棉之类的东西,踢开门的脚还没有收回来。四目相撞,流露到对方眼中的都是意外。

撒加先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本能的变成平时的温和笑容:“艾俄洛斯, 你还没回去?”

经过了中午的不欢而散,他一时间想不出更合适的见面表情。

艾俄洛斯的脸色却开始晴转多云,目光着点不是撒加的眼睛而是他的肩头,体内早已融入了血液的习惯在叫嚣,让他无法真正抛下撒加的事不管,即使只是想惩罚性的小小疏离一些也有着极高的难度系数。

停顿了十秒,艾俄洛斯还是忍不住的开口:“什么时候?”

撒加眨眨眼,像是因为他这一句话就笑得去掉千斤负重般的轻快起来,眼中流转着带着调皮的无辜光彩:“今天早上。”

“笨蛋,中午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艾俄洛斯的口气十分不悦,大步过去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堆在台子上,两卷纱布骨碌碌滚开。

撒加低头垂眼,把声音放得更低更轻:“你在生气……我怎么和你说!后来又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连加隆都看不过去跑来帮我了。”

“你……”艾俄洛斯只能叹气,“原来还是我的不对!”

“艾俄洛斯,你还在生气么?”撒加抬手轻触他额角的伤口,“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可我真的不想让你为难……”

声音渐低,几乎杳不可闻,撒加的眉尖紧蹙着,咬住下唇不再开口了,只用目光静静的在艾俄洛斯脸上巡视。

艾俄洛斯心底的一块柔软被狠狠触动,最后一点坚持也土崩瓦解,在他肩上拍了拍:“算了算了,我还生什么气!你坐下,我给你把伤口处理一下。不好好照顾,小心将来行动不便。”

“我和加隆身上的大小伤口向来是你一手包办的。你们那时都不理我,我自己怎么收拾得好,伤在这种地方!”

“笨啊,你不会去医务室么!”艾俄洛斯把撒加摁坐到平台上,熟练的解开衣领,检查伤口。

撒加有些尴尬的笑:“医务室那些女医务兵……我只怕进去后连骨头也剩不下了!”

艾俄洛斯一愣,也忍不住笑了:“谁叫你太受欢迎,有免费的豆腐谁不吃!”

“那我的豆腐不是早被你和加隆吃光了?你们叫我将来怎么嫁得出去!”撒加委委屈屈的揉眼睛,把声音捏细,“不管,人家叫你负责啦,亲爱的!”

艾俄洛斯见怪不怪的把他的头推开:“别闹了。坐好,我要上药了。”

拿起自己带来的伤药,瓶塞还没有拔开,撒加右手伸到衣服里乱摸一气,掏出一个扁扁的药瓶:“用这个,比那种医务室的好得多。”

艾俄洛斯挑挑眉,接过来先嗅一嗅,淡淡的药香清凉醒脾:“这种好药,哪里买的?”

撒加撑住笑:“今年我和加隆过生日时米罗送他的大礼,自己配的,一共两瓶,我分到一半。”

“倒是好礼,米罗配药的手艺又精进了。”艾俄洛斯想想也笑了,手下不停,利落的包扎停当,“把衣服换一换,一大片血迹的出去吓人,别人还当你犯凶杀了呢!”

“那也得等回去再说。”撒加拉好衣服站起来,指指自己刚刚坐的地方,“坐下,换你了。”

“我?”

“别说你是未卜先知我在这里才抱着药来的。给我看看你头上的伤。”

“不过是小伤口。”艾俄洛斯坐下,解开头上的包扎,还是昨天从衬衫上扯下来应急的布条。

撒加拍开他的手:“我来。”极小心的揭开被血块糊住的布料,脸色立刻凝重起来,“药也没上,连基本的消毒都没有,也不是医用绷带……你当自己的伤是什么?离太阳穴还不到四厘米,你想自杀啊!”

艾俄洛斯只能干笑:“当时情况太紧急……我自己有分寸,只是冒一点险而已,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呃……不过是血块糊在一起了,看起来好象比较……”

下面的话在撒加的凝视下渐渐消音,那两潭温和的海蓝中有一抹很淡又很深的伤痛,似乎任何言语都是对那种真挚的关心的亵渎。对看半晌,撒加垂下眼打开一卷新的绷带:“以后小心,别再让大家担心。”

“我知道。”

艾俄洛斯想了一下,又微笑了:“撒加,我们好象都是不会关心自己的人。”

“有很多人值得自己关心,也是一种幸福。”撒加慢慢的缠着绷带,“你难道不幸福么,艾俄洛斯?”

“大家能在一起就是幸福。”艾俄洛斯半闭起眼,声音轻飘飘的像在梦呓,“这一阵子不知为什么,常常想起还在军校时的事来。还记不记得和加隆一起在白鸥街画的那张小像?那个时候,一点也不知愁呐!”

“你好象老了啊,艾俄洛斯!”撒加也坐上平台,右手搭住他的肩,“现在就开始缅怀往事,等你变成白头发老公公的那天,可就没什么值得回忆了。”

“怎么会,人的一生每一天都有值得回忆的事,就怕那时候你会觉得太多而烦恼了。”

“好象也有可能啊……”撒加的语调变得有些模糊,而艾俄洛斯的搭腔也越来越迟缓。

室内很静,飘着淡淡的药水味道,两个都是如上了发条般连续奔波了四十几个小时以上的人倚在一起,彼此的体温是熟悉的舒适。平和舒缓的气息水纹一样慢慢荡漾开来,将人一点点卷入久违了的梦乡……

“撒加,你打算把我饿死么?你是去买宵夜还是去种米,我已经饿成一张纸了……喂,你跑到哪和人偷情去了,快给我出来!”

可以震塌屋顶的大吼在走廊上响起,“咚咚”的用力踩地声伴着一间间推门的声音渐渐接近,把两个可怜的小憩了不到一个小时的严重睡眠不足者又拖回现实。四只眼睛中的茫然睡意还没有褪尽,“砰”的一声,盥洗室的门被一脚蹬开:“撒加,你在不在这……吓,艾俄洛斯!”

两人终于完全清醒,跳下平台,加隆已先一脸问号的凑了上来:“艾俄洛斯,你的脑袋怎么了?你怎么也在这,还没回去?”

艾俄洛斯摸摸额角:“一点小伤,没什么。我在加班,你不是也来帮撒加的忙么!”

“谁帮他……”加隆忽然眉一挑,一个转身,几乎和撒加鼻尖撞上鼻尖,“喂,我说老哥,你的宵夜呢?把我一个人扔在办公室做苦力,自己跑出来逍遥,太没手足爱了吧!”

撒加偷偷在心里吐了吐舌头,眼中前一秒刚刚恢复的光彩立刻消失无踪,朦朦胧胧的靠上艾俄洛斯:“艾俄洛斯,好累,我已经快两天没合眼了,撑不住了……”

艾俄洛斯一把捞住他下滑的身子:“要睡回去再睡,剩下的工作明天再说。加隆,你们还是先回家吧,真的太晚了。撒加的黑眼圈已经重成这样,再熬下去身体也受不了。”

加隆跳脚:“我就不累么!他还欠我一顿宵夜,你别想我送他回去。”

撒加有气无力的挂在艾俄洛斯肩上:“我们都一天多没吃饭了,没力气……走不动……”

午夜的圣都大街上,出现一组奇特的黑影,近了,才发现是两匹并辔而行的骏马,其中一匹的背上双跨了两人。后位的棕发青年一脸无奈与心疼:“好好好,你们还想吃什么?蛋包鸡不够,再加一个栗子羹怎么样?”

坐在他前面的蓝发青年一脸倦意的靠在他身上,嘴唇像是在无意识的蠕动,侧耳细听,才能辨出那含糊的声音:“我还要吃鲜虾馅的小笼包……”

“那就再加一个小笼包。”棕发青年完全是无条件的应允。

一抹得意与满足的窃笑飞快的在蓝发青年唇边一闪而过,被另一匹马上与他有着相同容貌的人心领神会的捕获。

渐行渐远,空旷寂静的大街上成串的马蹄声显得格外清脆。夏夜的星空是一种透明质感的墨蓝,与人间的长街呼应着铺展开不见尽头。有清爽的凉风吹过,却辨不出是来自何方,温柔的拂动两旁垂柳。这一刻,连天空也是柔软的了,融化在流动的风中。风中,有人间幸福,尽在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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