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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

作者:般若兰宁

第十八章 祸起萧墙之索罗家族登场

水妖!

这是迪斯马斯克看到那条黑影后脑海中最早、也是唯一浮现出来的一个词,脊背立刻窜起一股凉气。虽然自己平素对鬼神之说一向是嗤之以鼻——不然也不会搬到这间比良湖畔的宅子里来,但说归说,人类对于自身并不了解的东西还是持有一定的恐惧心理的,特别是,当那种东西活生生的在眼前出现时。

但即使头皮发麻,迪斯马斯克也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到大喊大叫的地步。退后两步,他立刻命令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飞快的在被誉为“活字典”的大脑中搜寻对策。

可以面对上千道形形色色的迁调指令有条不紊,可以将五花八门高低贵贱各色职位了然于胸,也可以狡猾机敏的在政治风浪中全身而退……但千般能耐,却偏偏不包括捉鬼降妖在内,也没有给他一身可以和“不干净的东西”来一场龙虎斗的身手。迪斯马斯克这个时候,唯一犹犹豫豫想到的,是“妖怪都会怕神的吧!”

他一手抄起旁边饰物柜上象牙包金的夏神小像,死死盯住落地窗,算准只要那条黑影再一露面,就立刻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夜静静的听不到风声,比良湖上的青雾袅袅腾腾,就那样的保持着高举雕像近十分钟的姿势后,迪斯马斯克终于手酸的下了个结论:自己看花眼了。

“大概是最近神经太紧张,幻视了吧!!”迪斯马斯克摆了摆头颈,这种政治风云变幻莫测中,任是谁,不机警一点都会落个不明不白的冤死,自己的大好青春,可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断送掉,所以,付出点代价似乎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深吸了一口气为自己压惊,迪斯马斯克放下举得酸痛的手臂,打算提早一点睡觉养一养精神。雕像还没有放回橱上,深吸的那口气也还没有呼出来,忽然“咯”的一声,书房的门,像是被一股大风猛的吹开,门口晃动着一个高瘦的影子。

“水妖!”

迪斯马斯克全身炸起一曾鸡皮疙瘩,想也没想,双手一轮,约有三四斤重的夏神雕像就直直向门外飞了过去,谁还管它价值连城还是举世无双。

但似乎有人不这么想。

与雕像飞出去的同时,一个字也字正腔圆的从对面飞来:“钱——”,然后,门口的影子“唰”的向掷得有些偏直冲门板的雕像扑去,一把抱住,如对至宝,接着是破口大骂:“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乱扔!这个,上百银币啊,你知不知道!”

“朱利安呢?叫朱利安出来!”

“索罗侯爵是什么意思,要软禁我们么?”

“朱利安·索罗,虽然你是侯爵,也没有权力扣押王议大臣会议的成员,谁给你的胆子……”

“朱利安——”

“索罗……”

“……”

三十多名贵族大臣聚集在一座修饰华美的双层大宴会厅中,七八张精雕细刻的华丽餐台,醇酒佳肴,无一不备,甚至在大厅的另一端,还准备了各种时下流行的游戏玩意,大到十五人的“斗押”,小到一个人的单手棋,形形色色,花样繁多。

但与这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是在大厅外全副武装的两队士兵,手压刀,箭搭弦,将唯一的出口把守得水泄不通,甚至不允许一只苍蝇飞进飞出。

软禁!

王议大臣会议的二十九名成员,不属于王议会但在军政两界有着不容小觑的份量的高阶贵族,就这样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与宴会大厅仅有一墙之隔的房间中,朱利安·索罗倚着露台上的栏杆,正在眺望远方。窗户是半开着的,所以隔壁的吵骂声能够清楚的传进耳朵。朱利安似乎并不在意,但在他身后的老管家伯亚却有些沉不住气了。

“少爷,您听这个……”伯亚的白眉毛皱成两个白球,“这也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怎么口没遮拦的!”

朱利安踩着栏杆下面的踏脚,挥着手笑:“没关系,随他们骂吧,换成普通人被无缘无故的关起来都会暴跳如雷,何况是一向张扬习惯了的大贵族!”

“少爷……”看着自家主人的毫不在意,伯亚却轻松不起来,“少爷,您今天这么做,可是得罪遍了圣都里的贵族,您总得有个原因,不然今后,咱们索罗家就是众矢之的了啊!”

“原因?”朱利安摩挲着栏杆,若有所思,“伯亚,你不用担心,我这么做自然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放心吧,没事的。”

“少爷……”伯亚还是忧心忡忡的看着这位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小主人。在索罗家工作已有四十多年,早已经习惯了所谓“隐士戚族”的处世方式,虽然在年轻气盛时也曾对这种半隐退的生活态度颇不以为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人世中的历练,已是越来越偏向平淡安稳的日子,那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政治生涯,一朝得势,一朝失势,不要也罢。可眼前,心目中最淡然、最平和、最闲散的朱利安身上,正隐隐有什么他不希望见到的东西在浮出水面。

朱利安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转过头来有些顽皮的一笑:“放心,伯亚,不会让索罗家不明不白断送在我的手上的。”

“哎!”伯亚无言。

朱利安继续看着窗外的夜景,遥遥可见斯利奥大街的远处,有密层层的红光在闪。他知道那是什么,但杀喊声是听不到的,这是深宅大院的好处之一。占地宽广的索罗侯爵府,又是位于府邸纵深处的主宅,就算大规模的械斗发生在大门前,对于这里,也不过是隔岸观火罢了。

不见朱利安再开口的伯亚,也沿着他的目光向那边望着,奈何六十多岁高龄的眼神实在不济,只隐隐可见红光遍天:“少爷,那边怎么了?”

“白鸥街在放烟火。”朱利安想也不想,一脸诚挚的微笑诚恳清白之极。

“白鸥街?白鸥街在那边吧!”伯亚指着相反的方向。人虽老了,头脑却不糊涂,至少东南西北还是分得清的。

朱利安笑嘻嘻的把他转了个身:“玩高兴了,谁还管是在哪里,小小一条白鸥街,哪够整个圣都玩的,有人在其他地方放烟火也不稀奇。”

“这可真近,都快到咱们府门口了!”伯亚的白胡子一翘一翘,“那些人可别不小心烧到门上的灯,喜节喜庆的,失了火可不好。”

“是是是!”朱利安将他向门口推,“我告诉他们注意了,您老就去睡觉吧,我向你保证,今晚什么事都不会有。”

伯亚还是怀怀疑疑的看他一眼,临出门时,又沉又重的叹口气:“少爷,您可别做什么危险的事,平平安安最要紧。”

“我知道。”朱利安目送老管家离开,又转过身。目力可及处的火红还在跳跃,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做危险的事么?朱利安勾唇一笑:“可这是在答应你之前做的,不是我说话不算数喔!”

血淋淋的战争他并不喜欢亲身参与,但再惨烈的战争在隔开了一定距离后也都会淡去血腥,而夜晚的殊死搏斗,有时更是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美感。就像此时,斯利奥街头,索罗侯爵府外,两支军队以性命相搏的战斗传感到这里竟只是一片耀眼的红色光轮,以致让半边夜空也有了透明琥珀的质感,甚至比白鸥街纷繁绚丽的烟火,还要绮丽迷人。

朱利安静静看着这幕有些妖绮的繁丽,却没有半丝欣赏的意味。双手捉住扶栏,在胸口翻腾的,一是紧张,二是作呕。红色的火光,红色的血和肉。

但这种情况也并没有持续多久,走廊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砰”的一声,门被用力推开。

“丹兰,你等等,大哥在忙……”

“不管,不要,我要找大哥!”

“你等等……”

丹兰和苏兰特一前一后跑进屋子,朱利安的手被一把抱住,传来丹兰不满的抱怨:“哥,你怎么不来陪我过生日了!只让二哥陪我,自己去搞什么宴会!”

朱利安瞟向旁边摊着手苦笑的苏兰特,一脸“无能为力”的表情:“我今天有要紧的公事要办,真的没时间。下次一定给你补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好不好?”

“今天是夏典,又有宴会,什么公事,你当我小孩子啊!”丹兰瞪起眼睛,不依不饶。

“真的是公事,我不骗你。”朱利安头痛的瞪向苏兰特,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进行激烈的“交流”:

“我不是让你好好陪丹兰么!”

“大哥,她有手有脚的,要跑出来我有什么办法!”

“你不会哄哄她?”

“我要是能骗住她,平时还会被她捉弄得团团转么!”

“笨……回头和你算帐!”

“喂,和我无关,喂……”

朱利安不再理会他,低头继续哄着丹兰:“我真的走不开,不然这样吧,哥补给你一个最好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我一定给你弄来。”

“不要,我什么也不缺!”丹兰气哼哼的一扭头,“你不陪我过生日,为什么加隆哥哥也没来?都不理我!”

“加隆?”

“答应人家的香茜罗,还说要陪我去看烟火,说的话都不算数!”

“丹兰,”朱利安隐约中似乎找到了结症所在,声音中隐隐透出笑意来,“还说我不陪你,我看你就是在生气加隆今天没来吧!又是香茜罗又是看烟花,哪有我和苏兰特的份!”

被说中心事,丹兰连脸色都没有变,理直气壮的顶回去:“我喜欢加隆哥哥啊!你和二哥天天都可以见到,加隆哥哥可是好久才来一次的。”

“你……你这个小丫头!”朱利安哭笑不得,“那今天是加隆没来陪你,你抱怨我干嘛!”

“哼,这叫退而求其次。”丹兰一脸理所当然,“你是我大哥,当然要来替补啦!”

“我?替补?”朱利安捏住她的鼻尖,“好你个小坏蛋,把我当替补的……”

“咳!哥,”闲在一边的苏兰特终于开口打圆场,“你好歹还是个替补呢,我连替补都排不上,你应该满意了。”

丹兰从朱利安的手下挣出来,对他大扮鬼脸,清灵灵的眼珠一转,又一把抓住他:“哥,你刚刚说过让我自己挑一个生日礼物对不对?”

“你不是不要么?”

“我改主意了!真的是要什么都可以么?”

朱利安忽然有种后背上凉风嗖嗖的感觉:“唔……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吃穿用住哪一样随你挑。”

丹兰神神秘秘的一笑:“我不要吃穿用住,只要一样东西,哥你一定能帮我弄到的。”

“什么东西?”朱利安感觉右眼皮开始猛跳,苏兰特也竖起耳朵。

“就是加隆哥哥啦!”

一旦知道到了自己要面对的是人而不是妖鬼之流后,迪斯马斯克的从容就立刻又回到了身上。面前的黑衣黑发青年,有着,或者说是本来有着出鞘的刀一般的锐气,但就现在的形象而言,却无论如何让人联想不到“冷冽”二字:一身利落的黑色紧身便装此时与一块水洗的抹布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桀骜的短发上也在不住的向下滴着水,右手的短猎刀刀锋凛凛,可惜左手却死死抱住一尊娇艳清凉的夏神雕像,大概全身上下唯一还神采熠熠的,就是那对英挺眉峰下的一双亮眸了。不过,迪斯马斯克还在怀疑那是对着自己还是怀中的宝贝雕像。

等了片刻,见这位不速之客还没有发言的意思,迪斯马斯克只好先清咳一声:“这位,请问你深夜造访,有什么事情么?”

一句话,终于将还沉浸在自己为什么背运到走路掉进河里翻墙摔进泥里找门撞到玻璃上进门还要被东西砸……中的修罗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意识到现在不是发呆或反思的时候,他反手挥刀,下一刻,薄如蝉翼的刀锋已经紧紧贴在了迪斯马斯克的脖子上。

“呃?”迪斯马斯克只来得及看到修罗的右手一动,接着一阵逼得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一粒粒爬起的凉意就从颈部扩散到了全身。

刀在手,人也回到了状态,修罗压住刀柄,用一种让人从头冷到脚的语气低问:“你就是迪斯马斯克?”

“你问这个干什么?”

刀刃立刻一动,轻轻刮过皮肤:“回答,如果你不想现在就死掉的话。”

迪斯马斯克深吸一口气,现在是自己的命握在别人的手上,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不至于不懂:“我是迪斯马斯克。”

“人事处的次席长官?”

“是。”

“很好,交出来。”

“什么?”这次迪斯马斯克是真正的一头雾水,不明所指。

修罗冷森森的一笑,那笑容寒到让迪斯马斯克怀疑刚刚看到的那个迟钝狼狈的家伙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觉:“人事名单,御政官与军统长的势力分布名单。”

果然是!迪斯马斯克不动声色的让自己的微笑在刀刃下自然一些:“阁下是要御政院与军政府的人员名册么?不用这么大费周折吧!这种东西,多少份都没有问题。”

回应他的是一声冷笑,修罗面对任务时的精明丝毫不亚于对金钱的敏锐,放下刀,轻轻在刃口上吹了一口气:“没必要开玩笑吧,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三公的势力安插名单,明处暗处都要,这次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利刃离开了脖子,迪斯马斯克有鬼门关上走一遭的感觉,摸了摸被刃口刮得生疼的皮肉,耸耸肩:“那种东西,我怎么会有,阁下应该去问当事人才对吧!”

“如果人事处连这个都没有,那就不是人事处了吧。”

“如果人事处有这个,那才不是人事处,或者,你要找的机构叫侦探事务所?”

交手第一回合,两个人四只眼睛在空气中噼哩啪啦的互撞着火花,互有胜负。

少时,修罗扬扬眉:“没有没关系,只要你心里有,我可以在这等你写出来。桌子上有纸笔,大人,请吧!”

迪斯马斯克没有动:“这种东西,我没有,也写不出来……”

“人事处的活字典啊,这么笨拙的借口就不要拿出来了。我知道你的本事,你也知道我的来意,何必还要绕什么圈子,大家都是明白人,你早点把东西给我,我也好早一点交差。”

“你的上司是督察官大人?”迪斯马斯克眉头一皱。

修罗连晃手指:“错。我没有上司,只不过是一个雇主而已,银货两清的关系。不过上司还是雇主对你来说没意义。”

迪斯马斯克叹口气:“如果是雇主,那我可不可以用更高一点的雇金买你临阵倒戈呢?”

修罗撇撇嘴:“大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句话你听过吧,想要雇我,那就是下一桩买卖了。”

迪斯马斯克险些没有笑出来。在一名雇佣杀手的口中听到“君子”言,还真的不只是讽刺那么简单,想到这,同一意味的笑也挂上了嘴角:“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

修罗不笨,当然明白他在笑什么,但却不恼,把玩着自己的短猎刀:“大人是觉得这‘君子’二字我当不起么?那在大人眼中,什么样的人才配称为‘君子’呢?或者,只有那些豪门贵族,政府官员才是么?”

“那也是因人而异吧。”迪斯马斯克避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呵!”修罗摩挲着刀身,“反正不会是我这种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人。”

他的口气满是反意的嘲讽,迪斯马斯克忽然觉得,面前这个人,或许要比看起来复杂上一些:“这可不是我说的。”

对着刀吹气,修罗一挑眉:“可我倒是觉得或许我们这种凭本事和力气挣钱的人要比那些人都‘君子’很多……大人,很不满意我的这句话吧!不满没关系,反正以你们这种人的思维是很难明白我的意思的……”

“不,我同意。”迪斯马斯克截过话,“至少你们不是暗箭伤人。”

“喔!”修罗笑嘻嘻的一扬手,“如果换成我被人用刀架着脖子,也会这么说的。好了,大人,时间宝贵,还是请您快干正事吧!”

迪斯马斯克看了看桌子:“我写的话,你拿了名单就会走?”

“你信么?”

“还有我的命?”

“正确!”修罗甩着小刀花,“你不笨嘛!”

迪斯马斯克牵牵嘴角,算是一个笑,坐到椅子上:“看来督察官大人是一定要把我当成眼中钉了。不过,阁下,既然写或不写结局都没什么区别,我何必临死前再多害一些人呢?这样的话,说不定今年的湖灯节,比良湖上还能多飘几盏我的湖灯。”

修罗眯起眼,似乎不意外他的话,但同时也笑得胸有成竹:“不好意思,我似乎在北侧的房子里见过一位老人家正在睡觉,东边的房子里好象也有人住呦,怎么,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知道我要的名单。大人如果不写,那我去找他们打听打听好了。”

迪斯马斯克脸色发寒:“威胁可是小人行径。”

“不好意思,我一向只重结果不重过程,让大人失望了。”

迪斯马斯克想了想,向后一仰靠到椅背上,像是想开了什么:“喔,那就麻烦你去问他们好了。”

修罗有些意外:“你不拦我?”

“我拦得住阁下么?人终有一死,那几位老人家个个早过了半百,即使再活上几年,到时候受病魔缠身,还不如你现在去给他们一个痛快。不过,只要我不写,你就无法回去交差吧!害阁下拿不到工钱,真是抱歉。”

“你……”修罗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消化完他的意思,不怒反笑,“原来大人倒威胁起我来了。”

“不敢。阁下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怎么谈得上威胁。”

修罗冷哼一声,突的向前一凑,按住桌子的另一边:“那,大人,您也该知道,做为一名雇佣杀手,懂的不只是杀人吧!要知道,杀人和杀死人之间,一字之差,可是千里之别。”

迪斯马斯克忽然有牙疼的感觉,很想喝茶,桌上的水果茶早已经凉掉了,但仍然被他一口气的灌了下去。修罗没有开口,站在那里看着他喝,在等他的回答。

“我……”

“怎样?”修罗手中的猎刀又甩了两个漂亮的刀花。

“我们来谈个交易吧!”

迪斯马斯克忽的坐直身子,像是变了一个人,前一刻的踌躇,再前一刻的愕然,再再前一刻的……都完全从他的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骨子里的精明。那一瞬间,修罗感到,说不定,自己才是那个“鱼肉”。

“大哥、二哥,那可就这样说定喽,我走啦!”丹兰心满意足的向两个哥哥晃晃手,一跳一跳的出去了。

“哎,知道,唉!”朱利安垂头丧气,在明显是在看戏的苏兰特肩上狠拍一巴掌:“还笑,笑什么笑!我到哪去找来加隆陪她玩三天啊,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那你还答应。”苏兰特很没同情心的逃到他的手长范围外,“不过还好,只是要加隆陪她玩而已,要是真的让你陪一个加隆给她,你才是死定了!”

朱利安头疼的很:“我知道她喜欢加隆,不过加隆只拿她当小孩子看,这种一厢情愿的事,一旦真的变成什么骑虎难下的情况,没面子的可是咱们家。”

苏兰特看他的眼神古古怪怪:“原来你是怕丢脸啊,还说什么兄妹爱,丹兰听到,哭也哭死你。”

“这也是一种关心方式。”朱利安瞪他一眼,“左右答应都答应了,我去努力就是了,希望加隆那小子看在多年朋友一场的份上,帮我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只要你不在他泡女朋友的时候去,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就是在床上,我也把他挖起来……”

“咳!咳!哥,注意点措辞,你是侯爵,这种话自己心里想想就好,说出来就免了吧!”

朱利安冷笑一声:“措辞怎么了?和隔壁相比,我算是礼貌很了。”

“这个……”苏兰特被他噎住,“好心没好报,谁和你说那个!算了,反正不是丹兰求我,你们的事自己解决去吧,我有别的事和你说。”

“什么事?”

苏兰特端正一下表情:“哥,有一件事你听了可要有心理准备。“

“什么事让你这么紧张,街口被攻破了么?”

苏兰特涩涩的摇头:“那到不是,不过严重程度也差不多就是了。我点查宴会厅里的人,发现独独少了优尔斯克菲侯爵,全府哪里都找不到他,恐怕他是一早听到风声,已经偷偷离开了。”

“优尔斯克菲侯爵不见了?”朱利安确确实实吃了一惊,“宴会开始时他不还在么?”

“不过现在已经不在了。听人说,中途时他曾以去洗手间为由离开过,后来计划开始,厅里的人乱作一团,他回没回来就没人注意到了……”

“这条老狐狸!”朱利安忿忿的骂了一句,举首眺向窗外,红红的战火还在燃烧着,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优尔斯克菲的一份。

苏兰特见他虽然听到消息时是吃了一惊,却不怎么着急,试探着问了句:“哥,优尔斯克菲侯爵可是关键,抓不住他,御政官大人那里……”

朱利安只当没有听见,还是向窗外望着,好久,才慢吞吞的道:“没关系,他一个人,影响不了全局的。”

“可是……”

“不用管他,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喔。”苏兰特见他不发话,自己也不好随便决定什么,只好点点头,算是知道了。

当然,此时朱利安心中的算盘是没人会知道的,他也不想表露出什么,一转身,拉着苏兰特靠近栏杆:“你说,咱们还要支持多久才可以,我看再这么下去,中禁军派来的人可要挡不住了。”

苏兰特吓了一跳,转头又笑了:“这么远你能看到什么!”

朱利安很认真的向外指指:“亏你还是学军事的,那么明显的特征还要人教。你看那片红光,那是战斗时用来照明的灯火。在条文中有明确的规定,中禁军的基本队形是梅花小队,督检营是方形小纵队,所以从灯光的排列就可以分出军种来。你看那边虽然方形纵队的队形也散了,但仍然可以隐约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可是全场基本已经很难找到一个明显些的梅花,这很清楚就是中禁军现在是处在下风,队形散乱,照这样下去,如果不来援手的话,好些的结局是两败俱伤支撑到死,不好的话督检营很可能再过一会就冲过来了,到时候就算是把全国的贵族都扣在府里,也是覆水难收。”

“……”

“……”

“哥,你这几年,真的是只在吃喝玩乐么?”苏兰特一脸看怪物的表情打量他,看样子还想伸手戳戳看是不是在幻视。

朱利安一把拍掉他的手:“少来,我在说正经事。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据我所知,虽然在备役里混着,你的本行好象也没丢吧!”

“什么本行,当初我是被逼着去念军校的。”苏兰特想起这一茬就是一肚子的怨气,“我明明已经接到了国学音乐系的录取通知,你们还偏要逼我去念什么希亚军校,偷换了报到证书,要人悄悄把我坐的马车赶到军校,还拿扣掉我的零用钱和笛子来威胁我,过份的是竟然还下药,把我抬到宿舍去……”

“停!停——”眼见苏兰特要和自己翻旧帐,朱利安立刻闪得远远的,“都六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再说,毕业后不是按你的要求让你到备役过自在日子了么,玩什么音乐也都随你,家里所有的事我都揽下来了,半样也没拿去烦你,这就算扯平了好不好!”

苏兰特白他一眼:“是没烦我,那现在是在干什么?陪你赏夜景么?”

“不闹了,苏兰特,翻旧帐的话,熬过了今夜我陪你一起算,没听过吗,兄弟阋墙而共御外辱,一切等结束了再说。”

苏兰特也见好就收的停口,话锋一转,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哥,今晚的事,你是不是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朱利安笑着点点头:“是没十分的把握,但有十分的必要。”

苏兰特没开口,等他自己接下去。

朱利安顿了顿:“想要大利益,就必须先下大赌注,索罗家不是普通的平民,要参政,也就不能以普通的身份,一鸣惊人就是这个意思了。军政检三家,我把宝压在御政官大人与军统长大人身上,成败祸福,就看我选得对不对。”

“如果那天来找你密谈的不是御政官大人而是督察官呢?”

朱利安笑笑:“你以为是赛跑啊,还有先来后到的说法。督察官大人是有本事,但也要看他选的对手是谁,固然他的势力可以渗透到军政深处,但军统长大人在全军中的威信,我想还没有什么人能够与之抗衡吧,何况还有御政官大人在,二十多年掌控行政大权有条不紊,你以为那是只凭运气么?督察官纵使有天大的本事,想和他们分庭抗礼还是差那么一段的,我当然要站到比较有利的那一边啦!”

苏兰特叹口气:“哥, 你不会是乐在其中吧!”

“?”

“当年先祖皇后可是再三嘱咐过,政治一事如大海,虽有珍宝千万,但一夕失策,万劫不复,当趋利避害,远离祸端,功名是身外事,保一族平安才是要紧。哥,你今天的做法,可是和家中一向的作风完全背道而驰。”                        

朱利安做了个吃惊的样子:“苏兰特,原来你祖训背得这么熟,我还当你和我一样是混过关的呢!”

“哥——”

“好好,不开玩笑。”朱利安整了整脸色,看起来严肃了很多,“你说的我当然都知道,不过,苏兰特,你告诉我心里话,真的不参与任何事,只拿一份白头国俸,顶着一个侯爵家的空名,我们就能把一切风波都杜绝在身外,平平安安世世代代下去么?”

“这个……”苏兰特很费力的想了想,谨慎的摇头,“不能。”

朱利安一拍手:“像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就是普通平民都不能置身事外,何况是位于顶级的侯爵家,你自认为独善其身,但别人可不见得都会那么想,比如,如果这次督察官真的得了权,他就能把索罗家平平安安的放在身边不猜忌么?一个家族既然被安置在了权力中,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从政治风云中脱身出去,这是一滩早晚都要趟的浑水,与其一代代的推脱下去,还不如选在这个家族还有些本事、有些能力的时候涉足,那样至少不用等到若干代后再从最底级一步步做起,现在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更何况,最主要的,苏兰特,我最近发现自己竟然很热中这种权力的游戏,食髓知味呐!”

苏兰特被他说得怔怔的,盯着朱利安上下的看,忽然一撇嘴:“不用说得那么舍身取义的,还不就是你想玩!”

“啊,这是你找到了我的借口还是你在给我找借口?”朱利安面不改色,笑眯眯的。

苏兰特倒是叹了口气:“算了,都被你拉下水了,我还能怎么办。不过,哥,你告诉我实话,你也开始对权力有欲望了么?”

朱利安想了想,转身用手当成扇子扇了扇风:“啊,目前还没有!”

苏兰特也没有话说,一样靠过去在栏杆上:“还真诚实!”

“我是好哥哥,要给弟弟做榜样嘛!”

苏兰特盯了他一眼:“有时觉得你和撒加还真有那么三分神似!”

朱利安大大的摇头:“不,有两点最大的不同。”

“什么不同?”

“第一,他可不是‘目前没有’那种人啊!希望我的‘没有’能保持下去,和他交手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那第二呢?”

朱利安不动声色的挪开和苏兰特间的距离:“第二嘛,就是我没有一个像他那样优秀的弟弟喽!打起架来会拉后腿的!”

逃……

苏兰特咬牙切齿的追过去:“不用督检营打进来了,朱利安,我现在就解脱你!”

一追一逃到门边,朱利安转开把手准备逃出去避难,谁知门开的同时看到的是一个正准备敲门的人影,好在朱利安的手脚也十分利落,一用力生生顿住:“谁?”

苏兰特也停了手望过去。

门外是一名侍女打扮的金发女孩,年纪很轻不过十七八的样子,也对这种突兀的见面方式愣了愣,然后行了一个宫廷礼:“侯爵。”

“什么事?”

女孩向身后四周都看了看,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苏兰特一把把门拉开:“进来说。”

关好门后,那名女孩出人意料的“啪”的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索罗侯爵阁下,中禁军第一师团第二兵团奉命来援,士骑狄蒂丝报告。”

“啊……”朱利安一愣,“你是中禁军士兵?那为什么……”指了指她的衣服。

“禀告阁下,长官交代不许暴露身份打扰到其他人。”

“喔——”朱利安才想起来直到现在为止,全府上下除了自己和苏兰特外,再无人知道这次的计划及外面如火如荼的大战。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苏兰特不耐烦他的慢吞吞,接过来问。

“第二兵团已经投入战斗,预计可以压制住对方攻势。”

朱利安也连忙发问:“那圣皇宫和其他地方呢?”

“中禁军已与叛军全面交锋,圣都军援兵已经赶到。”

朱利安与苏兰特对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一抹轻松。终于要结束了!

狄蒂丝又站了片刻,看到他们再没有发问的意思,又行了一个礼:“那下官告退了。”

“唔……哎!”朱利安随口应声,想起自己还有话时,狄蒂丝已经退出去关上了门,不愧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中禁军士兵的速度。

苏兰特看到他对着门板叹气,凑过来问:“哥,有什么忘了说么?”

朱利安回头对他一笑:“唉,苏兰特,我死定了!”

苏兰特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朱利安笑得一脸从未有过的,呃……花痴:“苏兰特,一见钟情哎!”

书房没有了半个小时前那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但取而代之的是诡异得凝重的气压,迪斯马斯克和修罗对面的坐在办公桌两端,修罗的手中雪亮的短猎刀仍然翻舞着耀目的刀花,不时的割裂空气的声音格外刺耳。

迪斯马斯克双手的食指合拢在唇上,笑得十分深味:“怎么样,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金钱收藏家。”

修罗不示弱的晃了晃刀口:“空口白字,只凭几句话就想让我改变立场,你太低估我了吧,大人。”

“难道阁下认为我刚刚做出的分析不对么?”

修罗冷笑:“就是太准确了,让人怀疑你是不是早有准备。”

“呵,阁下太看低我了,作为一名在权力中心立足的政治人员,随时掌握最新的消息,做出最正确的分析,这可是保生之道啊!”

修罗怀疑的打量了他几眼,看起来还是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

迪斯马斯克叹了口气:“你还要什么证明么?比如说,虽然我一直在这里没有出去过,但我完全可以说出外面此刻正在发生的事,三公之争这些日子愈演愈烈,夏典是一个全面开战的最好契机,外面双方的势力拼得天昏地暗,督察官大人乘机雇佣你来拿到对手的势力分布然后一网打尽。但他所有的安排虽然详尽,却都是以己方的胜利为前提的,他漏算了对手的真正实力……”

“够了。”修罗一扬手,“你不用再分析一遍,我知道。”

迪斯马斯克微笑:“对啊,既然阁下也都明白,与其站在没有胜算的一方被拖累,为什么不选择有利的阵营和合作伙伴呢!”

修罗低头想了想,摇了摇头:“我承认你的分析很有吸引力……”

“难道阁下是对我开出的条件有什么不满么?”迪斯马斯克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问话的同时也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虽然自己一直表现得镇定自若胸有成竹,但天知道面前这位不速之客会不会完全不分青红皂白的结果了自己再说,毕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时候实在太多,更何况是在这种非常时期。

手心里有攥出来的满手冷汗,偷偷在身下擦了擦,迪斯马斯克脸上还是不动如磐的镇定,“阁下如果有什么想法就请说吧。”

修罗慢悠悠的扳着手指头:“当时督察官大人答应我的酬劳是八千金币,虽然我已经有两千的定金到了手,但如果答应了你的话,其余的六千就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了,而大人你只应承我‘必有重酬’,这个‘重’是多少嘛,一时很难说得清,所以……”

怎么一提到钱就这么精明!迪斯马斯克微微向前一探身:“那阁下的意思是……”

修罗哼了声:“很简单,我只要一样东西——”白花花的刀光忽然就从两米外的距离移到了眼前,几乎是正抵在胸前,凉飕飕的寒意立刻透过衣服传到全身,迪斯马斯克身不由己的一凛,几乎以为修罗忽然翻脸要痛下杀手了,本能的闭了眼。

但等了好一阵,没有接下来的疼痛,反倒是修罗不耐烦的声音:“就是这个,你看到没有?”

“?”迪斯马斯克缓缓睁眼,才发现面前的桌面上铺开了一张纸。修罗的右手捏着一只笔在自己手边晃着,那柄利刃被他临时的夹在双指之间,乍一看,还在胸口的部位摇来摆去。

吐了一口大气,迪斯马斯克接过纸:“这就是阁下的要求么?看来有备而来的是阁下才对……”接下来的话随着他浏览完纸上的内容被硬生生卡在了喉间,好半天才憋出一声苦笑,“阁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修罗动了动腕子,手中的笔和指间的刀一起晃动:“大人说呢?砸了我的买卖还要我再另跑一趟,不是这个,恐怕也当不起报酬吧!怎么样大人,考虑好了没有?”

“这恐怕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不过是一名小小的人事处次席长官,还没这么大的本事……”

“你的能力我清楚,”修罗笑得极狡诈,“大人,现在时间可不早了,您是不是……”

笔递到眼前,那柄刀也不经意的又靠近了几分。

迪斯马斯克瞪看了眼前的男人片刻,终于认命的叹了口气,接过笔,落下时,意外的又打了个滑,才发现刚刚擦干的手心不知什么时候又布上了细细一层汗珠。

看着迪斯马斯克签好了字,修罗满意的接过来收好,然后“唰”的一声,前一刻还在迪斯马斯克胸口画着圈的猎刀已经无影无踪,换成了修罗伸过来的手掌:“伙计,从今以后合作愉快,多多指教。”

迪斯马斯克重叹了口气,然后抬头换上明朗笑容:“多多指教。”

双掌一击,修罗吹了声口哨:“不用不甘心,互相都被摆了一道,扯平了。好了,我走了,东西给我,回头见。”

迪斯马斯克从桌子的材料堆底部抽出一个薄薄的小本扔到他手里:“小心拿着!”然后又低声嘀咕一句,“怎么忽然就会变得那么精明!”

修罗接过本子,已经走到了门口,回过身来很好心的给了个解释:“只要是涉及到和钱有关的事,我一向都十分的精明!”

门“砰”的关上,迪斯马斯克抽了抽嘴角坐回椅子上,喝一口凉掉的茶,叹一口气,现在要心烦的,就是那个“报酬”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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